Chapter 4
賭局
白色情人節過後,兄弟之間的互動陷入了某種微妙的氛圍:一邊是有意無意地迴避過於親密的舉動,一邊是過於重視而不敢輕舉妄動,雖然不影響彼此日常的交流,但雙方的感情進展又回歸對那條界線觀望的原點。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除了本身的立場問題外,再加上連日來的任務出擊,頻繁與高等魔物對抗,不僅是讓柯布一行人累到人仰馬翻,兄弟兩人的活動時段更是徹底錯開,只剩下晚餐過後到就寢之間的時間會碰面。然而那段時間也不會多說些私人感情的事,大抵都是在療傷擦藥以及閒聊任務狀況中度過。
在隊伍好不容易陸續擊敗鎮守地方的魔物關主──守護者亞斯塔祿與冰魔布蘭登之後,聖女之子終於選擇輪替了隊伍,改帶布朗寧、梅倫、古魯瓦爾多三人進行後續的任務,也讓柯布他們能放個長假,好好休息和養精蓄銳。
突然擁有難得的休假,多出來的時間也隨人各自運用。柯布除了進行例行的查帳討債之外,其餘的時間倒是非常悠哉地坐在沙發上,享受美酒同時閱讀會計報表,思考宅邸博弈事業的下一步進展。利恩則是邀請了伯恩哈德,以及阿奇波爾多、阿貝爾,四人一起進行宛如還在連隊時期的戰技訓練。而弗雷特里西,在放假之後改去支援C.C.那方工程師的探勘隊伍,經常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很晚才回到房間,幾乎整天都找不到人。
照理說,面對這樣可以維持關係平衡的狀況,伯恩哈德應該要鬆一口氣才對。然而,在他心底某處,一直有種難以言喻、像是被拒於門外的不愉快感。尤其當弗雷特里西也開始躲著自己時……坦白說,他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
就連今天早上也是同樣的情況,當伯恩哈德照著以往的時間醒來時,弗雷特里西就已經不在房裡了。伯恩哈德只能在心裡輕嘆著,起床整理儀容後換了件平常穿的便服後走向客廳,從牆角的冰箱裡取出一些冷藏的三明治食材和罐裝封藏、已磨製好的咖啡豆粉,著手弄些簡易的早餐。
熟練地操作著弗雷特里西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咖啡壺──從那利用科學原理的巧妙設計,和上下壺一體成型又可拆卸組合的使用便利性上,他猜想應該是弗雷特里西委託C.C.製造──設置好濾布、倒入水之後點燃酒精燈,等待熱水沸騰後再放入定量的咖啡粉攪拌均勻。
伯恩哈德心裡默讀秒數,將酒精燈的火勢轉小,隨著酒精燃燒而煮沸的咖啡開始漫出陣陣的香氣。預估時間差不多時,關掉酒精燈,再用事先準備好的濕布包覆在上壺,靜待那帶著金澄光澤的黑色液體緩慢流入下壺。
專心煮好一壺香醇的咖啡後,伯恩哈德才將注意力轉向身後已等候多時的某人。
「一杯咖啡,不要奶精也不要加糖。」柯布手上拿著咖啡杯,毫不客氣地道出他的需求。
「想喝就自己來,我可不是你家的傭人。」伯恩哈德冷淡回覆道。
雙方互相對視了一小段時間,最後是柯布略為傾下身,並且轉換說話的語氣向對方釋出歉意。
「抱歉,以前發號施令的習慣一時之間改不了。那我換個說法──可以幫我倒一杯黑咖啡嗎?因為你煮的咖啡真的很好喝。」
伯恩哈德盯著柯布,面無表情地看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拿走後者手中的杯子,轉身默默地幫對方倒了一杯咖啡。
「謝了。」
「下不為例。如果怕燙手,旁邊有濕布可以用。」
「倒不是燙不燙手的問題,而是難得能享受讓人服侍的感覺,當然要把握機會。」
伯恩哈德略顯無奈地回瞪了柯布一眼,對方則是露出詭計得逞的狡黠微笑。
柯布坐回沙發上,細細品嘗手中正散發著熱氣的黑色芳醇。伯恩哈德也替自己斟了一馬克杯的咖啡,而後回到沙發斜對角的餐桌處食用三明治。
安靜的客廳中,只聽得到咀嚼食物與吞嚥的聲響。
「你們雖然外表差異有點大,看起來不像雙胞胎,不過骨子裡那種執拗的個性倒還真的是像到極點。」
像是想打破沉默的尷尬,柯布隨意找了個開場白。然而突然展開了話題,伯恩哈德也不曉得該怎麼回應,於是繼續保持沉默,等待柯布接下來的話語。
成功引起對方注意力之後,柯布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換了正坐的姿勢,開始進入正題:「是說伯恩哈德,麻煩你有空就多關心一下你弟,旁人來看也知道他把自己逼太緊了。就算你不接受他的感情,也還是找個時間跟他溝通好嗎?」
柯布看見伯恩哈德拿著馬克杯的手很明顯的震了一下,些許咖啡灑落在桌面上,形成斑駁的褐色汙漬。
果然是雙胞胎兄弟,連反應也一模一樣。柯布挑著眉看待那瞬間的慌張,心裡如是想。
「接下來我會解釋,你先不要開口,也不要問我怎麼知道的,我可不想聽到兄弟倆都問我同樣的蠢問題。」
「總之,我大致上了解你們的情況。你們到底要怎樣,說真的也不干我的事,但我只是想提醒你: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不要到時候才後悔莫及。」
「你希望我怎麼做?」或許是被人意外識破而戳到痛處,伯恩哈德帶著戒備的態度反問道。
柯布攤手,「好歹叫他準時上床睡覺吧?你不也看過他半夜爬起來喝酒很多次了?雖然不影響白天的狀況,但那種喝悶酒的方式,簡直糟蹋那些好酒,真是暴殄天物!」
大概是柯布在言談中表現出的中立立場和誠懇的建議態度,讓伯恩哈德稍微放下了心中的不安。
他沉思了半晌,才點頭表示同意。「我知道了,我會多注意的,感謝提醒。」
「另外想問你一件關於弗雷特里西的事。」
「什麼事?」
「你覺得……他對我抱持那種感情的原因是什麼?」
伯恩哈德一直想弄清楚,弗雷特里西對他的愛戀究竟是從何而來?為何生前純粹的兄弟親情,現在卻變質為另一種基準點完全不同的情感?
他不是無法接受弗雷特里西的感情,只是兩人對於這層關係的定位拿捏有著如鴻溝般巨大的差距,當親情與愛情的界線互相拉扯、開始變得模糊不清時,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誰曉得啊?我又不是戀愛顧問,這種問題你直接去問你弟不就好了?」
「我問過了,沒有答案,問你只是想聽看看你的見解。」
望著眼前一臉認真詢問的伯恩哈德,柯布在心裡暗自嘆了口氣,他思考了一會後回答:
「我是不懂什麼男同志的感情觀,不過要說我個人對你弟的看法的話,是過度壓力之下導致極度渴求情感方面的依靠吧?」
「你應該也有發現,弗雷特里西在這裡的處境一直都不太妙,他太過躁進了,所以得罪了不少人。要不是挺他的人跟他得罪的人一樣多,不然哪會讓他活蹦亂跳到現在,算是好壞參半吧。」
柯布將桌上已空到見底的咖啡杯稍微往前推,伯恩哈德見狀倒也沒再說什麼,將杯子拿走、重新斟滿咖啡放回桌面,交付給原主。柯布喝了一口,咖啡的溫度雖然有些冷了,但仍保持著原本的風味。
隨後他再次盯著依舊滿是迷惘的對方,語重心長地給予最後的忠告:「是說,與其糾結這種想也知道不會有明確答案的事,不如去問問你自己內心真正的感覺。」
這一次,伯恩哈德沒有正面回應,只是低下頭收拾用餐完畢的餐具。之後他拿起新月,告知了句:「今天早上有晨練,時間到了,我該走了。」便離開了房間。
目送伯恩哈德走出房門後,柯布才從口袋拿出打火機與菸盒,點燃香菸,將菸草中的尼古丁深深吸入肺中,而後緩緩吐了一口氣,看那白煙凝聚後消散在空中。 * * * 宅邸外圍的訓練場上,聚集了伯恩哈德、阿奇波爾多,以及利恩與阿貝爾四人,以教官和學生身分區別,分成兩組隊伍進行模擬對戰。這樣的分組對練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直至將近中午時分,四人才結束訓練,稍作休息。
阿貝爾將慣用的巨劍扛在身後,向阿奇波爾多與伯恩哈德舉手敬禮,「多謝教官指教!教官們果然還是寶刀未老,我們這些學生都還沾不上你們半點邊呢。」
「不用客氣,承蒙禮讓了。」伯恩哈德也收起劍,禮貌性地點頭回覆道。
「呼,還真的好久沒像這樣,好好活動筋骨一番啊!」
「是啊,我看阿奇你這把老骨頭都生鏽到快散了,所以得趕緊把你找出來透透氣呀。」
「利恩你這小子,嘴巴還是和以前一樣很不饒人。」
阿奇波爾多摘下原先戴著的帽子,充當扇子搧風,利恩則是與阿奇波爾多相互調侃。
阿貝爾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某個人似地發出提問:「不過像這樣的晨練,沒想到弗雷教官居然沒有參加?要是以前的話,一定是我們被他抓去進行各種挑戰極限的訓練課程,想溜都溜不掉。」
「教官他一早就去支援C.C.那邊的工程師隊伍了。」利恩立即解答了阿貝爾的疑惑。 「向美人伸出援手嗎?真教人羨慕──啊啊,要是能像弗雷特里西一樣,左擁右抱身旁美女般的坐擁後宮,那該有多好啊!」
阿奇波爾多的話才剛說完,一道凶狠凌厲的劍氣便擦過他的臉頰,雖然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但卻讓人心有餘悸。
「喂喂,我也只是開玩笑的,沒必要這麼生氣吧?」阿奇波爾多試著擺出笑臉,對著那道劍氣來源的主人意圖緩和氣氛,不過從對方嚴肅的表情看來,成效似乎不高。
「阿奇波爾多,要是你還有閒情逸致開這種不好笑的玩笑,我倒是不介意用解放劍送你回宅邸休息。」
「是、是。」面對伯恩哈德的嚴正警告,阿奇波爾多趕緊放低姿態賠不是,連隊時期就已領教過對方的實力,他可不想再挨上幾頓打。
明知道那些流言只是可笑的無稽之談,伯恩哈德自己也很清楚弗雷特里西與那些女孩根本沒有任何不純的關係,但不知為何,聽到這樣的話題仍莫名其妙感到焦躁。
「利恩,依你看,你覺得她們真的是弗雷教官的那個嗎?」
阿貝爾朝利恩比了小指的手勢,開玩笑似地詢問。阿奇波爾多也如應和般咻咻地在旁吹了聲口哨,馬上惹上了伯恩哈德的凶狠瞪視,因而立刻閉嘴。
「才不是啊,我看了那麼久,教官跟她們之間根本沒那種跡象。真要說起來,她們也只不過是吃飯時間會跑過來的隔壁鄰居罷了。」利恩沒好氣地回答。在回答之後他偷瞥了對面的伯恩哈德一眼,不過對方似乎在思考事情,所以並沒有發現利恩的目光。
「是喔?」阿貝爾聽了之後,覺得可惜似地回應。
「不過撇開那個八卦,弗雷教官和我印象中的好像差得有點多呀?以前我們常被他抓去練劍或是喝酒,現在反而感覺對我們這些連隊學生好冷淡呀!」
「有嗎?你們去找他練劍,他哪一次是有拒絕的?會覺得冷淡,是因為他怕尷尬所以沒去找你們,而你們也沒主動去找他吧?」利恩回道。
阿貝爾聽了之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事地說:「對了,最近好像常在半夜時候看到弗雷教官,在餐廳吧檯那邊一個人喝酒。」
「我也是,最近常看到那小子在那邊遊蕩,有時候逃不過還得陪他喝上幾杯。」
「教官以前也只是偶爾有夜遊的習慣,聽你們這樣說來好像發生得很頻繁?」
「嗯……說起來,好像幾乎每天都會看到他呢。」
伯恩哈德聽著阿奇波爾多、利恩,以及阿貝爾三人七嘴八舌的討論閒聊,再想起今天早上柯布給他的提醒,內心的感覺只能說難以言喻。
自己完全不知道弗雷特里西現在的狀況,只能從別人口中得知片段的消息。他實在不喜歡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尤其對方又是自己的至親。伯恩哈德心想,必須去找弗雷特里西,好好問個清楚才行。 * * * 半夜兩點,伯恩哈德醒來發現弗雷特里西的床鋪一如預料地空蕩無人,便循著阿奇波爾多與阿貝爾所說的線索,來到了餐廳的吧檯。如同先前兩人表述,弗雷特里西確實是單獨坐在那裡喝著酒。
昏黃的燈光下,弗雷特里西眉頭深鎖、顯得憂鬱地一杯接著一杯,不過喝的速度並不快,像是在思考事情似的,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人接近。
伯恩哈德走上前,伸手制止弗雷特里西準備舉起酒杯的手。後者有些訝異兄長的出現,但他隨後只是安靜地任由伯恩哈德一把搶過他要喝的紅酒,看著對方一口氣將杯中物喝光。
「弗雷特里西,別再喝了,去睡覺。」帶有命令式的語句,但並不強勢,伯恩哈德放柔了聲調勸導著他的兄弟。
弗雷特里西聳了聳肩,乖順地回答:「好,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就在弗雷特里西從座位上站起來,要轉身離去時,似是一陣白光以及模糊的影像突然閃進伯恩哈德的腦中,等他回過神時,自己的身體已經先一步反應,環抱著弗雷特里西。
「伯恩哈德?」
弗雷特里西一開始有點錯愕於伯恩哈德突然給予的擁抱,不過很快地便接受那份他朝思暮想的溫暖,緊緊地抱著他的兄長。
「不……沒什麼,只是剛好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過去那段記憶的影像意外地和現在的情景重疊,產生某種微妙的即視感。記憶中的自己也是像現在這樣懷抱著弗雷特里西,安慰著對方。
察覺到弗雷特里西的情緒低落,伯恩哈德亦出自關心地詢問:「倒是你,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那些事……和你沒有關係。」弗雷特里西將頭埋進伯恩哈德的頸項,貪婪地在鼻息之間汲取那熟悉的氣味,那樣讓人懷念的氣息竟令他有點想落淚。
弗雷特里西悶聲繼續說:「是關於C.C.和艾茵她們的事。她們因為我……受到那麼多不平等的對待。」
「因為我的自作聰明,以為那樣是為了她們好,結果卻……都是我的錯。」
「當初,是不是我太多管閒事了?」
光從隻字片語,伯恩哈德雖然不瞭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仍可以猜出大致上的狀況。伯恩哈德也曉得,自己的弟弟一直以來都很在乎和照顧C.C.與艾茵的生活起居。在他還沒來到星幽界前,他們三人就已經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建立了深厚的情誼;但他很清楚,弗雷特里西與她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並不是奠基在愛情之上,反倒更貼近家人那般的感情。
伯恩哈德輕輕拍著弗雷特里西的背,試著安慰他。
「別想太多了,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相信她們也沒有責怪你。」
「明天,應該說今天,再過幾小時,我就要去接受最後的記憶儀式了,我希望你也一起跟著過去,所以先去休息吧。」
「好。」
他聽到弗雷特里西的聲音悶著些許鼻音的哽咽。
「伯恩哈德,在回去之前,可以給我一個晚安吻嗎?」弗雷特里西緊緊抓著手指觸及的布料,像是終於提起勇氣般地向眼前的人祈求。
伯恩哈德稍微猶豫了一下,其後微閉雙眼,雙手撫著弗雷特里西的臉頰,依照請求落了輕柔的晚安吻印在額頭上。
他看見那映著自己身影的綠瞳,對愛的渴望之中帶著同等的落寞。
弗雷特里西將雙手覆蓋在那捧著面頰的手上,然後牽起那雙手,回以同樣溫柔的吻在掌心之上──那是象徵弗雷特里西的,卑微的愛戀與臣服。
「好了,回去吧。」弗雷特里西放下了兄長的手,掛起以往的招牌笑容說著,之後拍擊伯恩哈德的肩膀,先邁開步伐走往回程的路上。
伯恩哈德緊握雙拳,目送弗雷特里西的背影遠離好幾步路後,才開始跟著地上些微的鞋印痕跡回去。
接受他的親吻、還殘留著餘溫的掌心,猶如受到了電擊那般刺痛。
很疼。 * * * 在等待最後記憶恢復的日子中,陸陸續續都有一些記憶的片段閃過,大部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卻令人懷念的小事。但剛才閃現的記憶,讓伯恩哈德發現了自己以往沒注意到、關於弟弟對他抱持情愫的一些蛛絲馬跡。
對渦The Eye進行最終決戰的前夕,最後各小隊的作戰方針指示與行前說明的會議結束時已是深夜時分,伯恩哈德回到自己的房間,簡單梳洗之後便躺上床就寢休息。
不曉得過了多久,也許有兩、三個小時,原本在睡夢之中的伯恩哈德,被異樣的感覺與聲響給驚醒過來。
那份異樣感告訴他:有人入侵了房間。
「誰在那裡?」伯恩哈德出聲喝止對方的行動,雖然是提問句,卻帶著濃厚的威嚇警告意味,同時也預備隨時拿起置放在床邊的配劍。
「是我,別攻擊。」然而從對面傳來的回答,是他非常熟悉的聲音。
「這種時間撬開門鎖闖進別人的房間?弗雷特里西,你在搞什麼鬼?」
伯恩哈德起身坐在床邊,帶著慍怒質問著弗雷特里西,他完全想不到,都已經待在連隊這麼多年,也知道軍中的規矩,他的兄弟還會做出如此荒唐無謀的舉動。更何況,又是在最終戰役前晚這種重要時刻。
面對發怒的兄長,弗雷特里西只是平靜地回應:「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想跟你說,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還有,別開燈,我看得到。」
兩人在沉默之中對峙了好些時間,最後伯恩哈德無奈地吁了口氣,放下滿腹想說教的衝動,選擇先聽對方的解釋:「你說吧。」
弗雷特里西站在原處,將C.C.帶給他的警告一五一十轉述給伯恩哈德。
「你的意思是,羅索暗地裡對裝置動過手腳,可能有問題是吧?」伯恩哈德問道。
「是的,只是希望你小心一點。」
「我知道了,你也是。在別人還沒發現你偷跑到這裡之前,快回去吧。」
伯恩哈德試著勸離弗雷特里西,然而卻發現對方完全沒移動半步。想問是否還有其他事情時,弗雷特里西再次開口了:
「伯恩哈德……我可以抱抱你嗎?一下子就好。」
在黑暗之中,他看不見弗雷特里西的表情。
「唉,也是啦,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還在跟人撒嬌討抱,說實在確實是很難為情。就當是我喝醉胡言亂語好了。」
見到伯恩哈德沒有任何反應,弗雷特里西抓耳撓腮有些不知所措,最後不禁苦笑自嘲道。
彼此又陷入了沉默好一會,正打算是否該要順應要求離開房間的時候,對面突然傳來了一句話。
「過來吧。」
「咦?」
「我說,過來吧。」伯恩哈德耐著性子,再一次重複道。
得到伯恩哈德的同意後,弗雷特里西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坐在兄長的身旁,而後伸出手環住身軀,像隻環抱樹幹的熊一樣,將全身的重量倚靠在對方身上蹭著。而伯恩哈德也同樣伸出手回抱,右手揉弄著弗雷特里西後腦杓的短刺頭髮。
這大概是如此多年以來,兄弟倆難得相聚又難得親密的一刻。兩人沒有說話,只是聽著彼此沉穩的呼吸,安靜地沉浸在這最後的相處時光。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最後決戰了。」
「嗯。」
就在伯恩哈德以為弗雷特里西已經在他懷中睡著的時候,對方輕聲打破了沉默。
「伯恩哈德,我……」弗雷特里西像是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把快要出口的話語吞回肚裡,「不,沒事。我忘記要說什麼了。」
即使在昏暗之中看不清弗雷特里西的容顏,伯恩哈德也能想像,他正展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這樣就夠了,我得趁天還沒亮以前回去。」
那段回憶到此就中斷了。伯恩哈德無法得知當時的弗雷特里西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去索求那個擁抱,不過他仍然記得,當弗雷特里西離開之時,舉止投足間所顯露出的那份眷戀與依依不捨。 * * * 依照約定好的時程,伯恩哈德與弗雷特里西一同來到了舉行儀式的房間,而聖女之子已先在房裡等候兩人的到來。
伯恩哈德一直不習慣恢復記憶時有太多人在身旁,當混亂的記憶與現實交錯在一起時,有可能會發生意外事故。為了避免牽連他人,他大多選擇獨自面對,頂多再找弗雷特里西一起過來。室友也知道他這個習慣,因此不會過問。
「要接受最後的記憶了,覺得不安嗎?」弗雷特里西問道。
「還好。」伯恩哈德平靜地答覆。
弗雷特里西飛快地在伯恩哈德的額頭上啾了一口,令自己的哥哥露出有些錯愕的表情後,笑得有如惡作劇得逞般地說:「喏,這是給你的祝福。我就在這裡等你,不會有事的。」
領受了弗雷特里西的「祝福」後,伯恩哈德摀著不知為何突然感到有些熱燙的額頭,便獨自進了儀式之間。 * * * 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讓他即使出賣靈魂,無論如何也要選擇活下去的「執念」。
伯恩哈德想起了自己在那無盡輪迴之中,決定一直戰鬥下去的理由:為了在渦的另一頭的弗雷特里西,不能就這樣死去,所以必須活下去。
哪怕得活在名為永恆的地獄中,經歷同樣的戰鬥、同樣的背叛,意識到毫無止盡的輪迴令人瘋狂,甚至在那純白夢境中見到自己墜落成魔的幻象,他也都要從中想辦法找出突破口,拿起劍持續奮戰下去。
弗雷特里西,那是他唯一能激起生存本能的執著;是在褪去任務使命的外衣之後,最單純真切的戰鬥意義。
所以,為了再一次見到自己的雙生弟弟,他要活下去。 * * * 儀式結束後,瞭解了在最後戰役被隱藏的真相,也知道了背叛者的真面目,甚至知道那兩名背叛者就在這宅邸裡,但他什麼也不能做,也不可能直接找他們尋仇,因為炎之聖女不會容許手中的棋子因自相殘殺而影響她的復仇大業。
是的,在這星幽界裡的所有人,都是必須聽命於聖女命令的棋子。
伯恩哈德對於這一點,其實有點感激人偶的做法,像是早已知情一般,避免他們兄弟倆與背叛者有過多接觸,也躲過了許多尷尬的狀況。
當弗雷特里西聽完自己的兄長平靜敘述完人生的最後記憶,他悄聲問了一句:
「你會恨他們嗎?」
伯恩哈德思索了一會兒,最後看著遠處淡漠地回答:
「可以的話,我只是想知道理由。」
就像缺角的拼圖,若是不能將其完整拼上,總會徒留遺憾。 * * * 「教官,你現在有空嗎?想找你比劃過招一下。」
自伯恩哈德取回最後記憶之後又過了一個禮拜,弗雷特里西提早結束了黑森林的探勘,回程的路上遇到了讓他有些意外的熟人。
「是艾依查庫啊?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弗雷特里西面帶微笑和對方打聲招呼。先前與艾依查庫發生過數次衝突,彼此之間累積了不少尷尬情緒,而且自從陪同他和艾伯李斯特獲得最後記憶的儀式之後,就再也沒和對方碰面。
「真沒想到你會來找我,這邊隨時奉陪。」
艾依查庫點了點頭,找了個稍微空曠的地點,便展開了戰鬥的架式,弗雷特里西也同樣抽出了雙刀對陣。兩人出招一來一往、互別苗頭,不過弗雷特里西發覺艾依查庫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不打算現在點破。
找到了暫停的空檔,也見艾依查庫沒什麼繼續下去的意願,弗雷特里西才收起了雙刀,嘗試找話題給對方:「這幾回的攻防反應和閃躲時機真不錯,艾依查庫,你變強了。也恭喜你跟艾伯恢復全部的記憶了。」
「其實,我是來跟你道歉的……之前真的很抱歉。」艾依查庫搔頭低聲說道,眼神也因尷尬而逃避不敢直視。
「沒關係,那點小事不必放在心上。不過,你看起來應該是還有其他的話想跟我說?」
「或許吧,只是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艾依查庫有些茫然的表情望向遠處,弗雷特里西都看在眼裡,那是與現在的自己如此相像的神情。
就在此時,由聖女之子領軍的古魯瓦爾多一行人突然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之中,顯然他們是正要出門進行任務。不過當艾依查庫看見古魯瓦爾多的時候,他卻毫不掩飾自身散發出的敵意。
「古魯瓦爾多,你到底打算藏匿布列依斯到什麼時候?」當古魯瓦爾多走近時,艾依查庫咬著牙,語帶嘲諷的口氣招呼對方。
「我沒有把他藏起來。軍犬,有話想說有仇想報請直接去找他本人。」古魯瓦爾多反倒是冷漠回覆,絲毫不把對方的叫囂放在眼裡。
「古魯瓦爾多!」
就在艾依查庫準備衝上前揪起古魯瓦爾多的衣領再次質問時,與黑王子一同隨行的隊友梅倫倒是先一步擋在身前。
「艾依查庫先生,我們正在執行任務,有事的話還是請您等任務結束之後再來吧,一直讓大小姐空等實在不太好。」
梅倫不慍不火、保持禮節以聖女之子作為遏止對方行動的擋箭牌。而這一招確實有效果,艾依查庫發出「嘖」的一聲,退回原處,不再對他們做任何追問的動作。
「不好意思,請容許我們先走一步。」藉著這個機會,梅倫以眼神催促隊友繼續前進,並牽著聖女之子趕緊離開現場。
「哎,事情好像有點麻煩?」原本走在前方的布朗寧,在確定離開艾依查庫的視線範圍之後,因為擔憂而停下了腳步,詢問梅倫關於剛才的狀況。
「沒事的,布朗寧。有那個人在,一點也不需要擔心。」梅倫冷靜地回答。然而,布朗寧從那冷淡平穩的聲線之中,聽出了一絲愉悅輕快的語調。 * * * 看完眼前這一齣衝突的戲碼,弗雷特里西拍著艾依查庫的頭,語重心長地嘗試規勸對方:「艾依查庫,如果你想要尋仇的話,我勸你還是放下這個念頭會比較好,這是不被允許的。」
「我知道啦!」艾依查庫有些懊惱地拍掉弗雷特里西的手,不耐煩地低吼。雖然是非常無禮的舉動,但弗雷特里西並不在意這點小事。
亦自覺方才的言行不得體,艾依查庫試著收斂張狂的怒氣,重新回到原先被打斷的話題:「只是有時候在想,也許我跟艾伯當初還是不要恢復記憶比較好。」
「為什麼會這麼想?這麼多愁善感還真不像你。」
「有些事情……一旦改變了,就再也無法回頭了。這應該是很簡單容易理解的道理,我居然現在才發現,哈哈。」
看著苦笑自嘲的艾依查庫,弗雷特里西想起了某些往事,只覺得就好像正在看著自己、與自己對話。
「你呀,是那個老問題吧?不管是從前的領主兒子,還是現在的帝國騎士,他都是你所認識的艾伯李斯特啊。」
「我當然知道他們都是同一個人,只是,大概是有點懷念以前的時光吧。沒有明顯的階級之分,只需要站在他的身旁,就能了解對方在想什麼。」
「然而,當我成為艾伯李斯特專屬的軍犬以後,他總是走在前方,而我卻再也無法看清他所想要的東西了。」
「既然無法回頭,那就乾脆就放手一搏吧。」
弗雷特里西的一句話,就像是一道劈開層層雲霧的雷,打醒了尚在躊躇猶豫中的艾依查庫,令後者驚訝地抬頭看著對方。
弗雷特里西深呼吸一口氣,繼續表明他的看法:「我覺得,你該多為你自己著想些,想想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是看著艾伯想要的。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也不是件壞事,決定好接下來要走的路,然後就去和對方坦白你的想法吧。」
「自己的路……是嗎?」艾依查庫低頭思索了半晌,再次抬起頭來時,眼神之中的迷惘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覺悟:「我懂了。」
艾依查庫朝向弗雷特里西行了九十度的鞠躬,表達他個人的敬意與謝意:「這些日子以來,真的非常感謝您!」
望著艾依查庫遠去的背影,弗雷特里西不自覺地搔了搔頭,臉上浮現的滿是苦澀的笑容:笑著祝福艾依查庫找到自己的道路,同時也嘲笑自己的懦弱。
「話雖這麼說……但其實無法回頭也不敢前進的人,是我啊……」
「或許,也真的該放手一搏了。」
他從森林走回到聖女之館的大廳,再次遇到前不久才見過面的梅倫。
弗雷特里西認識梅倫,但對他的印象大抵是侍奉聖女之子的三侍者之一,以及是布朗寧與古魯瓦爾多的隊友。除了古魯瓦爾多是他生前在連隊教過的學生之外,和另外兩人平時較少有其他交流。
弗雷特里西以揮手作為簡單的招呼示意,對面的梅倫也回以同樣的招呼。正打算回自己房間時,後方的梅倫突然出聲叫住了弗雷特里西。
「弗雷特里西先生,請稍等一下!」
「唷!梅倫啊。找我有什麼事?」弗雷特里西停下步伐,轉身詢問道。這次突然被叫住,令他感到有些意外。
梅倫懷著紳士的風範,行了個猶如舞台開場招呼式的鞠躬禮:「是的,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 * *
每個週末的夜晚,最熱鬧的場所莫過於大廳。原因無他,在這沒什麼娛樂設施的大宅裡,週末固定開局、由梅倫主持的賭場就成為排解無聊的最佳去處。
由於後期的探索任務已讓聖女之館裡原本欠缺的資源逐漸完善,因此聖女之子開始將多餘的資金回饋釋出,每位戰士每週都能領到一定金額的零用金,作為個人需求私用。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商業行為,宅邸裡的地下經濟圈也油然而生。
最好的例子即是這週末賭場,此賭場是由梅倫和柯布兩方所屬隊伍共同經營,表面上只是個讓人放鬆心情的娛樂場所,但知情的人都明白,這裡可以小賭怡情,在放手豪賭之前得多加三思。
例如每次路過總是手癢想下去賭個幾局的阿奇波爾多,屢次收到徒弟利恩的私下勸告:「愛惜生命,遠離賭場。」
後來利恩直接講了某位T姓工程師,為了印證自己的機率計算和理論而不信邪的三番兩次參與遊戲,結果在賭場輸到身上一毛也不剩、往後日子還負債累累被柯布三天兩頭催債的悲慘案例,阿奇波爾多頓時打消了念頭。
「阿奇,你真的想玩的話,就挑有伯恩哈德和弗雷特里西同時在場的時候吧。」這是利恩最後給阿奇波爾多的忠告。
當時,阿奇波爾多只是在心裡吐槽:如果是弗雷特里西的話還說得通,要伯恩哈德出現在賭場賭桌前?這怎麼可能?更何況是要那對雙子一同出現!
只是沒想到,這樣稀奇的光景居然還真的有成真的一天。 * * * 「嘿,伯恩哈德,你也來玩一局吧!」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在熱鬧的的賭場之中,弗雷特里西吆喝叫喚他的雙胞胎哥哥。而被弗雷特里西留的桌面紙條叫來大廳的伯恩哈德,則是一臉狐疑地看著在賭場玩得正興高采烈的弟弟。
「好玩嘛!」弗雷特里西起身走近伯恩哈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在他耳邊悄聲道:「梅倫要我今晚幫忙接替布朗寧的暗樁工作,畢竟老是同樣的人參加賭局,會讓人起疑的。」
「所以啦,難得的週末假期,就陪我這個寂寞的弟弟玩一下嘛!」
然而伯恩哈德的直覺告訴他:這其中絕對有鬼!
弗雷特里西硬拉著伯恩哈德,將他安置在賭桌旁的椅子上,自己則是坐在隔壁,這樣難能可見的組合立刻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
阿奇波爾多在旁邊的吧檯也見到這樣的奇景,他立刻回想起以前利恩給他的提醒。抱著「反正機會難得,那就相信一回」的打算,喝完手中的啤酒後另外又叫了兩杯,拿著啤酒走向了賭桌。
「真是難得啊!不介意我也下來賭個幾局吧?」阿奇波爾多插入了雙子兩人的對話,並且將手上那兩杯啤酒分別遞給伯恩哈德與弗雷特里西。
「阿奇你也要加入嗎?好啊,當然歡迎!」弗雷特里西收下了啤酒,一口氣喝完後笑答道。
「那我就不客氣了。」
在旁看著和阿奇波爾多閒聊、有說有笑的弗雷特里西,伯恩哈德僅淺飲了一口啤酒,他的心裡反倒浮現出另一種想法:既然已經確定擔任暗樁,身為荷官的梅倫擁有魔術師般的老千功力私底下也是聲名遠播,弗雷特里西為何還需要自己也加入這場賭局?除非,他也被視為賭局中的重要關係人。
或者更有可能的推斷:這場賭局,是為了伯恩哈德而設下的。
伯恩哈德決定靜觀其變,既然入了局,那就看看弗雷特里西究竟想玩什麼花樣吧。
「那麼,這次的牌局主題是Blackjack,有需要做個遊戲教學嗎?」梅倫對所有參與賭局的人作出詢問。
「不需要嗎?那麼遊戲就直接開始囉。」眼見沒有人答覆,視同大家都已默許,便開始發下每個人的籌碼及撲克牌。
開局之後,一開始還蠻正常的,每個人皆有輸有贏,同桌賭客的嘆息聲此起彼落;但是到了後來,伯恩哈德發現梅倫就像是知曉他手中的牌型,發下的牌都令點數微妙地錯過目標值,反倒是隔壁弗雷特里西接連開出好牌,也因此他手中的籌碼逐漸減少,移往弗雷特里西的桌面上。
「伯恩哈德,你輸給我的賭金,等會兒回房間的時候我再跟你算。」開心數著已經堆滿如小山的籌碼,弗雷特里西對他的兄長笑得燦爛。
而另一位賭客,阿奇波爾多看著手中的籌碼,不多也不少,倒也還算小贏一把,他不禁回想起當時與利恩的後續對談──
「為什麼要挑有他們兄弟兩人都在場時才能下去賭啊?」阿奇波爾多有些納悶地問道。
「因為到那時候,你絕對不會被當成目標。」
那時利恩的回答讓他有點摸不著頭緒,但幾輪下來,親眼見證賭桌上的局勢演變,阿奇波爾多終於明白當初利恩所說的話,突然十分感激徒弟的用心良苦。 * * * 回到房間之後,伯恩哈德被弗雷特里西帶往陽台。在陽台這個狹窄地方,弗雷特里西整個人蹭上伯恩哈德,利用兩人相差無幾的身高將其逼往死角,讓他的兄長無處可退。
「願賭服輸,可不能食言喔,只要親愛的哥哥給我個KISS就好。」弗雷特里西嘟起嘴巴,作勢親吻的誇張模樣,不時搭配幾聲滋啾的音效,這樣胡鬧耍賴的撒嬌令伯恩哈德頓時感到一種拿自己弟弟沒轍的無力感。
他沒好氣地朝弗雷特里西的額頭輕輕印了一吻,卻惹得後者些微的抱怨:「這樣哪夠還賭金啊?未免太沒誠意了!」
但同時伯恩哈德察覺到了,隱藏在弗雷特里西那放蕩演技下的一絲膽怯。
不惜和梅倫聯手設下詐賭的賭局,為的也只是向伯恩哈德討一個吻。即使先前放話說再也不想顧慮哥哥的感受,卻終究還是選擇隱忍著自己的感情,愛得如此卑微。
其實,一直都是弗雷特里西在容忍著他的任性。而自己總是藉著弗雷特里西的退讓,利用和忽視弟弟的感情,來達成檯面上的目的。
自以為對雙方都好,到頭來發現原來都只是為了自己的自私。這種不對等的關係,遲早有一天將會面臨崩盤。然而,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伯恩哈德暗自做出了決定。 * * * 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緊抓著對方不放的雙手正顫抖著,同樣的翠綠眼眸只是靜靜地看著自己,這讓弗雷特里西笑得淒涼。
受梅倫所託,他代替布朗寧的工作以暗樁的身分出席週末的賭場;作為交換條件,他和荷官梅倫共謀對伯恩哈德設下出千的賭局,為的就是得到這次機會,作為最後的賭注。 即使只是想討一個主動的吻。
弗雷特里西覺得有些累了,他與伯恩哈德的關係一直遊走在背德的懸崖邊緣,曖昧不明的迷霧遮掩了往前的道路,他已經不曉得該如何繼續走下去。
最後一次,鼓起了所有勇氣向哥哥討著糖吃,但這同時也是給自己最後一次的逃離機會。畢竟決定權在伯恩哈德手上,只要他沒那個意願,自己依舊是被困在懸崖邊上無路可走。弗雷特里西心想,如果這一次連個親嘴都得不到的話,那就乾脆死心,轉身跳下陽台算了,反正兩層樓的高度是摔不死人的,至少他還有「放棄」這條路可走。
當伯恩哈德再次吻向額頭時,他頓時有種想哭的衝動。 * * * 伯恩哈德再次親上弗雷特里西的額頭,順著眉角、臉頰而下,輕柔如羽。
暫停了細碎的親吻,他重新凝視著弗雷特里西,雙手拂上胞弟眉角的傷疤,其後落下撫著他的雙頰,從那與自己相同的綠眸讀出了渴求被愛的期待,以及略顯失落的黯淡。
如果他想要的話,就給他吧。內心響起了清澈的聲音,行動力也隨之湧生:做出決定的伯恩哈德猶如對待珍寶一般,虔誠而慎重地吻上那微張的薄唇。舌尖細細舔拭著齒列,一如先前的溫柔;爾後開始淺嚐那帶有微醺酒甜味的舌,獲得對方回應後更糾纏得深情而纏綿。
弗雷特里西剛開始則是呆愣著沒有反應,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正得著他所殷殷期盼的吻,同時間身體先做出了反應,雙手已先一步環抱上兄長的肩頸。
明明只有接吻,弗雷特里西卻覺得身體敏感到不時起著像是觸電般的輕顫,腦袋也發熱呈現一片空白的當機狀態,幾乎無法思考。
隨著一次又一次纏綿的深吻,因缺氧的關係使得雙方都顯得面色潮紅粗喘著,但兩人之間的吮吻仍然沒有停止,彷彿嘗過了酒糖那發酵的成熟甜味之後,就此上癮而無法自拔,一次又一次地加重。
弗雷特里西對於身體迅速竄起的快感,突然間感到害怕,他忍不住開始掙扎,想要遮掩身下令人羞赧的生理反應。想逃開那股侵蝕身體的熾熱,但微弱的抵抗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
「已經……夠了、嗯……不、不要了……」趁著呼吸換氣的空檔,弗雷特里西發出了氣弱的呼救,縱使那聽起來像是欲拒還迎的呻吟。本以為伯恩哈德會一如往常地選擇迴避,但是現在事情發展得太順利,反而讓弗雷特里西感到恐懼,不敢讓自己陷得太深。
「弗雷特里西……」在耳鬢廝磨呢喃著胞弟的名字,而對方也以又一次的顫動回應。
伯恩哈德自然也發現了他弟下身竄升而起的慾望,而面對那軟弱無力的反抗和喘息,讓他自覺難以再壓抑心中的慾念自欺欺人,驅使著他情不自禁地伸手,隔著布料握住對方那已勃發成形的滾燙。
「伯、伯恩哈德!」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弗雷特里西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忍不住驚呼出聲,同時也掙扎得更厲害。
就像落入陷阱的小白兔,徒勞無功的困獸之鬥激起了獵手的狩獵本能,伯恩哈德一個使勁的反拉就讓彼此主客易位,將弗雷特里西壓制在自己原先所在的牆邊,利用體型相近──如同弗雷特里西先前對他所做的──使其無法逃脫,同時手中仍緊握著對方的弱點。
再度貼身撕咬對方那略顯紅腫的嘴唇,已不復見之前的小心翼翼,褪去溫柔表象後顯現的是最為原始、如獸類一般的情慾。
啃吻游移至耳垂、頸項,或輕或重在那帶著艷色的肌膚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紅印。手掌覆蓋在那男性象徵的鼓脹之處,手指開始沿著它的外圍在布料上描繪出形狀,帶著略重不輕的力道按壓著,有時甚至帶有點戲謔意味地輕彈它。
弗雷特里西閉起雙眼,緊咬著下唇避免流露那些令人感到羞恥的呻吟,但即使努力克制了,那聲調漸變甜膩的喘息仍不經意悶哼而出。
或許是基於一種想逼出對方的聲音,使之染上更為狂亂且不顧一切的衝動,伯恩哈德解開弗雷特里西褲頭上的皮帶,戴在手上的手套並未卸下,便直接伸進去給予更直接的刺激。
「等等、伯恩!……哈……啊……」這突然的舉動驚得弗雷特里西弓起了身軀,敏感的性器在撫摸與套弄之間,更能感受到皮革特殊的觸感。
這是一種全新而陌生的刺激體驗,但是對弗雷特里西來說,卻引發莫名的心理抗拒。 「不、不要……」不要手套,不想要被那皮革所隔閡阻絕的間接觸碰。
「唔啊……嗚……伯恩哈德──」手套阻隔了真實的體溫,隱藏了真心,根本無從判斷這究竟是真情還是假意的戲弄。各種紛亂的想法在弗雷特里西的內心無聲地吶喊叫囂著,但他最後卻來不及整理成言語說出來。 * * * 弗雷特里西狼狽地推開伯恩哈德,從陽台一路跌撞地衝進浴室;在推開的瞬間,他瞥見了對方臉上顯露的一絲驚愕。
衝入浴室鎖上了門,身體感受到的熱度尚未退散,仍覺得渾身發軟不受控制,於是倚靠著冰涼的牆壁跌坐下來,而褲襠裡腥羶的濕黏提醒著關於方才所有的情動。
弗雷特里西屈膝抱頭,眼眶感覺也泛出一股熱,但他沒有哭。他不禁笑自己怎麼像個小娘們似地為貞潔矜持,明明那吻、那觸碰都是自己渴望得到的。
但他就是覺得很受傷,連具體原因也說不上來。
貼在冷冽的瓷磚與水泥牆邊坐了一會兒,稍微冷卻了那發熱的腦袋和狂躁不已的心跳。他心想,要是剛才伯恩哈德能把手套拿掉就好了,他也不會覺得像是被調戲的妓女,也不會任由內心的陰暗將之解釋成惡意感。
當弗雷特里西想換件褲子,把那令人尷尬的痕跡清理掉,卻想起完全忘了帶換洗的衣服進浴室。悄悄開了門,才發現兄長早已貼心地將他的衣物放在門邊。
這讓弗雷特里西忍不住乾笑了幾聲,他知道自己的哥哥一直是認真以對的人。他並不是不相信伯恩哈德對他的感情,只是覺得自己可能需要冷靜幾天,才不會對那份回應作過度負面的解讀。 * * * 之後幾天,弗雷特里西再也沒有提起和賭注相關的事,就像是沒發生過那場賭局一樣,或者應該說「當作從來沒發生過」。和自家兄長依舊維持平日的閒話家常,甚至連半夜喝酒或偷溜出門的習慣也突然改正,時鐘上的時針一到就乖乖躺上床去睡覺。
看似恢復正常的舉止,但伯恩哈德知道,事情不對勁。當他想和弗雷特里西談起那件事,對方不是轉移話題,不然就是用任務或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逃避與他的接觸,這讓伯恩哈德感覺很不好受。
伯恩哈德試著思考了原因,他不曉得自己或是弗雷特里西是否誤會了什麼事,果然兩人還是得說清楚自己的想法才行。那時弗雷特里西紅著眼眶從浴室出來,笑著說他累了想早點休息,便一溜煙地爬上床鋪躲進被窩裡;想對他說些什麼,但後來室友們都已經陸續回到房間,他也沒機會再和弗雷特里西解釋。
這場賭局,沒有贏家,只有因思念的分歧交錯演變成的兩敗俱傷。
隨後迎來的,是弗雷特里西即將取回最後階段記憶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