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章:愛已成魔
拉上帷幕,將窗外明媚的風光遮蔽,四周置入晦暗之中,即使現在仍是白天,室內空間卻陰暗得似如夜晚。伯恩哈德走離窗邊,脫下鐵灰色的羽領風衣,拍去上頭的塵土後掛回衣架上,改着輕便的軍裝。
他回到書桌前,把名為「新月」的脊形骨劍置放在伸手可及的牆邊,點燃桌上祝禱和淨化用的白色蠟燭,因火焰的高溫而融解的蠟油散發出淡淡脂香,燭火的躍動映透在一旁發出幽幽光芒的水晶球表面。
伯恩哈德捧起水晶球,循微弱的燭光照明走向自己平常用的躺椅,坐臥其上調整成能夠放鬆的姿勢休息。雙手游移在那冰涼的晶體表面,水晶球體內部開始變化,一陣如霓虹五顏六色的變換後,浮現出弗雷特里西揮劍戰鬥的影像,而他的對手正是伯恩哈德,兩人高舉武器,互相切磋彼此的武技。伯恩哈德閉上雙眼,將意識完全沉浸置身在那影像的環境之中,感受那他所眷戀的朝氣聲音和身影。縱然那些影像僅僅是昨天發生過的事,仍令他覺得懷念不已。
就在全心投入冥想回憶之際,伯恩哈德突然感覺到有個溫熱的物體機靈地鑽入蹭上身側,他睜開眼睛,身旁多了一位少女,咕溜溜眨著琥珀色的大眼,咧嘴露出在古銅皮膚上對比反襯的皎白小虎牙,朝伯恩哈德嘻嘻笑著。
「梅芙,妳怎麼又亂跑過來了?」
伯恩哈德面對這位突然闖入打斷他休息的不速之客,倒也沒生氣,他伸出手穿過梅芙頭側的雙角,拍了拍她的頭。
「這裡是大王您的書房,又不是寢室,沒有禁令的話當然要趁著機會來玩嘛!」梅芙環抱伯恩哈德的另一隻手臂蹭著撒嬌,就像見到主人的小狗那般,不斷拍振背上的蝠翼,還有搖晃長長的尾巴,臉上的開心也表露無遺。
梅芙的視線輕巧地掃過四周,定在伯恩哈德手中的水晶球上一會兒,隨後她抬頭看著伯恩哈德淺淡的微笑──溫暖,卻又隱藏了哀傷在其中。梅芙靈活地翻過身,雙手環上伯恩哈德的脖子,將頭湊近他顴骨分明的臉龐四目相視,兩人的距離頓時近到可感覺對方呼吸的起伏。
「大王又在想他?寂寞的話,就讓梅芙來安慰您如何?」
古靈精怪的少女一反先前的稚氣,垂下眼簾勾起嘴角,轉變姿態成為婀娜多姿的魅惑女魔,紫羅蘭花色的薄紗在燭光映照下閃爍發亮,欲使人勾起慾望揭開探索隱藏其下的誘人胴體。
「大王您真的不想試試看嗎?梅芙我的技巧可是族裡數一數二好的呦!」梅芙曖昧地跨騎攀附在伯恩哈德身上,輕佻地將雙手拂上臉頰,嘴唇湊近耳邊柔聲引誘,「或者想要更刺激的,我可以叫上妹妹莉莉絲一起……」
「夠了,妳先從我身上下來吧。我想妳也知道,我的回答還是跟以前一樣。」然而伯恩哈德溫和地回絕梅芙的誘惑,輕推一下示意梅芙從他身上下來。梅芙噘起嘴,不太甘願地曲腿一蹬,往後騰空翻身、振翅飛離伯恩哈德,飄浮在空中。
「真是不解風情。大王您對他如此死心踏地,還是早點把人帶回來做您的妃子吧。」梅芙扭頭鼓著臉頰抱怨道,但是過了一會兒,還是一臉擔憂地看向伯恩哈德:「真虧您能忍耐那麼久,也有好幾年了吧?一直沒好好進食吃飯,臉都削瘦成這樣,梅芙我看了都覺得心疼了。」
「有一般的食物可以替代,餓不死的,不影響身體狀況的話就不用擔心。」伯恩哈德平淡地回覆。
梅芙嘆了一口氣:「就是這樣才教我擔心呀!光只吃人類的食物,會營養不良的。」想多勸幾句,但是看到伯恩哈德安靜不語的模樣,她還是決定作罷,畢竟同樣的話已經在過去多年裡講過不少次了。
「對了,路德大人和布勞大人在找您,說是有政務要討論。」雖說本是打著趁機來書房玩的主意,但梅芙她並沒有忘記原先的任務:轉告侍者們的留言給魔王大人。
伯恩哈德點了點頭,「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伯恩哈德將水晶球放回桌面,停頓回看一眼後熄滅了旁邊的燭火,晶體內部的影像頓時消失無蹤,然後拉開了窗簾,昏暗的室內再度恢復光亮。他重新披上大衣、拿起佩劍新月,整裝完畢後便跟著梅芙離開書房前往議事廳。
伯恩哈德與梅芙快步穿過城堡內錯綜複雜的廊道,從西側書房來到位南側主城的議事廳,遠遠就見到兩名男子佇立於門口。
銀髮青年穿著剪裁大方合身的男士套裝,其亮麗的紅色在黯淡的魔王城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另一位金髮少年則穿著較為淡雅的侍從衣裝,服飾上的精緻細節顯示他們不同於一般魔物的身分地位。
「魔王大人,我們已經恭候您多時了。」兩人畢恭畢敬地站在伯恩哈德面前行禮。
路德和布勞,是侍奉各代魔王的高等惡魔「侍者」,在魔族之中有著崇高的地位。侍者輔佐魔王與處理魔族的各種事務,小如照料魔王的生活起居,大則協助管理政務,前者大多由布勞負責,後者則是交由路德協辦。此外還有一位是如同人類預言師角色的侍者,透過預言傳達世界指定的新任魔王人選,但平時雲遊四海行蹤不定,唯有需要尋找下一任魔王的時候才會出現。
議事廳擁有可容納數十人入席的長桌,桌上擺置著魔王城周遭地形的地圖,地圖上散落一些排立站著、模擬兵隊用的棋子。此次參與會議的參加者,包括伯恩哈德和梅芙就只有四位,嚴格來說是路德和布勞兩位侍者的彙整報告。布勞簡要說明關於他負責的魔王城修繕事宜、以及將安排居住於地道的紅鼠族來清理城堡的地下排污系統等工作後,改由路德報告各魔族呈報事項。伯恩哈德專心聽著他們的報告,一旁的梅芙倒是有些無聊地低頭把玩著髮尾,沒多久就轉移目標,然後開始擺弄起桌上的棋子。
伯恩哈德微皺眉頭,有點無奈地看著梅芙,不過沒有任何動作。路德倒也似乎不在意,面不改色地繼續維持平穩的聲調,報告目前魔族的近期狀況與戰況消長。
他翻著一張張羊皮紙卷說道:「索迪亞克的獸人一族再度捎來求援,希望能得到援助,好讓他們能夠抵禦妖蛆的侵犯。」
伯恩哈德思考一會兒,出手指向桌面地圖中央的幾處位置,「傳下命令給那些妖蛆,將三分之一的妖蛆兵力,派去這幾個人類據點搶奪他們的物資吧。這樣獸人族的壓力也會減少一些。」
「屬下遵命。」路德拿起鵝毛筆,沾上帶有魔力的墨水在羊皮紙上振筆書寫魔王的指示,將其作為能夠驅使魔獸的諭令。「另外,近日會有龍族的使節團來訪,飛龍王梅爾基努希望能談論與協定往後的合作事宜,也請魔王大人事先準備,還有接待宴會也麻煩梅芙協助了。」
「是──是,姐妹們會好好『招待』那些蜥蜴的。」梅芙拉長尾音、擺了擺長尾巴,不甚感興趣地回答。
魔王率領魔族意圖掌控這個世界,與人類王國發生諸多衝突和侵略,諸多關於魔王的描述栩栩如生描繪在吟遊詩人吟唱的詩歌之中。不過現實往往是意料之外,並非侷限在詩歌的想像裡。
魔王,是象徵恐懼的代名詞,是魔族最高位的統治者,一般而言是如此。雖然名義上是魔王,但大部分的魔族仍是採行氏族統治,由各族族長自行管理各自的部族。
魔族一直以來都在和人類爭奪生存的空間,自從新的魔王上任後,活用身為夢魔一族對心理與精神控制的天賦,透過滲透恐懼與流言威嚇的手段,以少量的兵力甚至不用出兵就能確保領地,路德則是評定此為「相當有效率的作戰方式」,因此各部族的魔族大多仍信服魔王並順從其共主的治理。
人類王國在五年前的討伐魔王之戰中大敗後,元氣大傷至今仍未恢復,之後雙方都沒有大規模的動作,不過零星區域仍有紛爭,人類與魔族之間目前是處於微妙的緊張平衡上。
路德將手中那疊卷宗內容報告完畢後,會議也差不多結束了,於是侍者們先行離開,繼續進行其他分內的工作。
待議事廳內只留下伯恩哈德與梅芙兩人後,伯恩哈德還是決定開口規勸梅芙剛才的舉動,他的態度嚴肅正經,不過盡量放緩了語氣:「下次路德他們在報告的時候,還是專心聽吧。」
「布勞大人和路德大人早就習慣了,開會真的好無聊嘛!」
梅芙嘟著嘴辯解,但也自知理虧低下頭,闔起翅膀垂下了尾巴收縮在腳邊。隔沒多久像是想到了什麼鬼點子倏地抬起頭來,尾巴隨起又充滿活力地晃呀晃,「對了!下次乾脆讓莉莉絲來代替梅芙來開會好了!」
伯恩哈德聽著梅芙打算把麻煩事丟給妹妹、充滿孩子氣的自言自語,不禁勾起了某些很久以前、又似曾相似的記憶。
他望向窗外,外頭的風光明媚,白雲如自由飛翔的鳥兒飄遊在湛藍的天空,刺眼的日光恣意地從窗格浸透,刷亮城堡內猶如監禁犯人的牢獄同樣厚重的石牆。伯恩哈德的臉上閃現一絲苦笑,在未被任何人察覺之前便已消逝,回歸於淡然。 * * * 大群的候鳥飛過蔚藍的天空,季節也已入秋數日,弗雷特里西離開先前的村鎮,繼續他的流浪之旅。沒有特別的目的地,或許是有點想看看魯卡老師的故鄉梅爾茲堡,而沿著地圖指引的道路朝向東方前進。
最初他對於出遠門是有所猶豫的,直到魯卡的辭世──魯卡老師走得安詳,衰老的他在一個午後的睡夢之中安然離去──葬禮過後,弗雷特里西才下定決心,告別父母踏出冒險的一步;父母親雖然憂心,仍答應自己的請求,或許是開明也或許是寵溺獨子,不論如何這都讓弗雷特里西打從心底感激。魯卡生前數次鼓勵弗雷特里西出外旅行來增廣見聞,現在弗雷特里西確實遵從了恩師的期望。
旅行途中也遇到不少有趣的人事物,除了三天兩頭不請自來的魔王外,前些天在驛道旁的旅店,用餐時間恰巧一團馬戲團人員也在此處吃飯休息,餐廳內被擠得水洩不通。弗雷特里西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座位,才剛坐下,就有人前來問他能不能同桌,他爽快地答應了。因萍水相逢共桌,彼此很快地攀談了起來:對方是一位魔術師,生性喜好流浪,目前正跟著馬戲團巡迴表演。兩人閒聊旅行中的所見所聞時,弗雷特里西注意到這位流浪魔術師的服飾,比起一般人精美華麗許多,不免讓人猜測是否是隱瞞身分的貴族。不過當魔術師為了減免餐費而在餐廳秀了一手令人驚奇的紙牌魔術後,那些猜想就在眾人的鼓掌之中瞬間拋諸腦後去了。
魔術表演過後,或許是表演欲未盡,魔術師說要幫弗雷特里西占卜,預言往後的運勢。弗雷特里西也覺得好奇,於是看魔術師從上衣口袋掏出另一副畫著各種圖案的紙牌,以流暢動作洗牌後抽出其中三張──背著行囊的旅人,戴著皇冠坐在華美王座上的皇后,還有一座遭逢雷電劈裂而人們隨之崩落的高塔。弗雷特里西只看得懂那些卡片上的圖畫內容,卻不懂那代表什麼意思。魔術師沒多作解釋,只是神秘地表示接下來他將會遇上意外的人事物,足以影響他的人生產生重大變化。
「運氣有其走向,命運亦同。」隔天弗雷特里西在旅店門口與魔術師告別的時候,對方還留了那麼一句話給他。
「命運嗎?還真想知道他占卜出來的命運究竟是怎麼回事。」弗雷特里西喃喃自語道,幾天過後的現在則是踩著腳步繼續向東方前進。
就在此時,野獸的嘶吼與人類的尖叫聲竄進弗雷特里西耳中,他抬頭望去,前方不遠處的村莊冒出陣陣紅光混合著濃烈的黑煙衝上天空,腦中閃過「得快過去幫忙」的念頭,弗雷特里西抓緊行囊,忍著空氣中漸變刺鼻的嗆人煙味,逆風奔向村莊。
依循黑煙的方向來到村莊,劈砍了幾隻狼人和迎面飛來的蝙蝠,弗雷特里西舉刀刺入眼前狼人的胸膛並從逐漸僵硬的死軀將刀刃拔出,甩掉血水後收進鞘中。中途有遇到幾位逃難中的村民,他們滿身塵土又衣著襤褸、眼神透露出驚慌,不過從他們口中得知大部分的居民都已順利避難去了,也算是好消息一樁。弗雷特里西巡過一輪,確認沒有落單的居民。他張望四周,除了一些建築遭到魔物或零星的火勢破壞,其他都尚且完整,之後回來要重建應該也會頗為順利。正當他放下心來、打算離開現場的時候,附近傳來落地重摔與女聲驚呼的聲響。
「好痛!」
弗雷特里西循著聲音來源過去察看,過了個街口來到廣場的空地,見到一名女子跌坐在地,身旁散落一只高跟鞋。
「沒事吧?」弗雷特里西趕緊上前攙扶那位女性,帶領她坐到一旁的石座上休息。她姣好的五官緊蹙糾結在一塊兒,鑲著淚痣的眼角正透出淚光,白皙的手來回摀著紅腫的腳踝。
女子一身典雅乾淨的銅綠禮服,在周遭都是木片碎石的雜亂環境中異常醒目,和身上各處沾染塵土和魔物血漬的弗雷特里西形成強烈的對比。弗雷特里西走回去把鞋子拾起,他察覺到自己的滿身髒污,也不好意思再隨意對年輕女性動手,於是將鞋子放在她的腳邊以免冒犯,並且有些擔心地詢問:「腳受傷了?」
「應該沒什麼大礙,只是有點痛。真是不好意思,換了雙新的鞋子,鞋跟高了點所以走不慣。」女子深呼了一口氣,擦去眼角淚水試著平復表情,想撐起讓人放心的笑容。
「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當她抬頭看向弗雷特里西,卻在那瞬間驚愕地楞住了,「你是──」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直到弗雷特里西有些靦腆地瞥開視線,問道:「嗯?怎麼了?」
「我叫碧姬媞。英俊的勇者,你願意再幫個忙嗎?」她換下了驚訝的表情,修長的手指拂開垂及肩膀的褐色長髮,勾起如彎月的嘴角展露出風情萬種的迷人笑容,「請你護送一位因為跌傷而不方便行走的女士回家。」
弗雷特里西再環顧四周,只剩下他和這位名叫碧姬媞的女子,再看看對方已經紅腫成一圈的腳踝,說道:「繼續待在這確實太危險了。沒問題,就讓我送妳回去吧。」
「我住的地方就在那兒。」
碧姬媞指著不遠處的山丘,樹林與一棟小型的城堡建築點綴其上。弗雷特里西目測估算路程,大約要走個十到十五分鐘。
「看來有點距離,不過放心,我會背妳過去。應該不介意可能會弄髒妳的衣服吧?」弗雷特里西搔搔頭,帶著些許羞赧,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不會介意,那就麻煩你當護衛了。」
碧姬媞笑答,自動將身體貼近弗雷特里西的後背,讓他蹲下將她背起。女性柔軟的身軀不禁又讓弗雷特里西臉紅到耳梢,惹來背後一陣輕笑,他只得強迫自己專心趕路,別再去想些有的沒的。
既是奇妙也是幸運,兩人沿途沒再碰上任何魔物,牠們彷彿變魔術般突然消失了,於是弗雷特里西與碧姬媞安全抵達目的地。
接近入口處,就看到有個人影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前來的是一位年紀稍長於碧姬媞卻同樣貌美的女士,褐色長髮與素黑長洋裝的裙擺因慌張的腳步而披散,臉上則是掛著擔憂的神情。
「碧姬媞夫人!您到哪裡去了?之前已經說過好幾次,白天出門很危險的。」
「去了一趟底下的村莊。好了,蕾米雅,我都長這麼大了,哪還會怕陽光呢?」
「只有您一個人還是很危險啊!希望別有下次了,至少告知一聲讓我跟著您吧。」
弗雷特里西將碧姬媞放了下來,扶著她走到對方面前。喚作蕾米雅的女士似乎沒有注意到弗雷特里西,全副精神都在詢問碧姬媞的狀況。直到碧姬媞使了眼色示意,蕾米雅才察覺還有旁人。
「這位是?」蕾米雅直直盯著弗雷特里西,以警戒的態度發聲詢問。
「他可是護送我回來的保鑣哦,今晚要好好招待這位客人,快去準備吧。」碧姬媞輕拍蕾米雅的肩,笑推著催促她進屋準備,然後回頭邀請弗雷特里西:「請你今晚住在這兒吧。」
「那就勞煩妳們了,感謝招待。」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已經開始斜西下,本來預定住宿的村莊又遭遇襲擊,於是弗雷特里西沒有推辭,直接答應邀約。
蕾米雅遵從碧姬媞的指示,帶領他們進屋後就去忙招待客人的準備工作了。
屋內相較於室外昏暗許多,採光的窗戶意外地少,大部分都用簾布遮擋了光線。不過壁上的油燈取代了日照光明,昏黃的燈光倒是別有一番柔和感。傢具擺設看起來有些年代,材料都是頂級的,弗雷特里西思忖大概又是個喜好自然並隱居山林的沒落貴族之流吧。
碧姬媞一邊緩慢步行,一邊向弗雷特里西重新介紹蕾米雅:「蕾米雅是從小就照顧我的奶媽,即使到現在我長得這麼大了,也還是跟以前一樣老是操心這兒那兒的。」
「奶媽?她看起來那麼年輕,實在很難想像。真好奇她幾歲?」
弗雷特里西驚訝地發問,又惹來一陣如風吹過響鈴的笑聲。
「這可是女人的秘密。」
走到一道木門前,碧姬媞放開弗雷特里西的手臂,打開木門輕推對方柔聲說:「你先去洗個澡吧。髒衣服放這裡,蕾米雅會過來收拾,換洗衣物我也會吩咐她準備好。」
滾滾熱氣沸騰的泉水不斷從石造浴池的底部冒出,於是弗雷特里西悠哉地泡在浴池裡,洗了個因連日露宿郊外而頗為難得的舒服熱水澡。出來以後也吃了頓豐盛的晚餐,雖說只有他一人獨自用餐讓他感到奇怪,不過美食當前,也就把那份疑惑拋諸九雲霄外。餐後再由蕾米雅帶領到客房,碧姬媞也已在房間內,並且把他的裝備遞交給他。弗雷特里西發現不僅是換洗衣物已經清洗好了,連同那些破損或被血汙弄髒的裝備,也都修補得乾淨整齊,簡直和新的沒兩樣。
「這是什麼魔法嗎?真厲害!」弗雷特里西嘖嘖稱奇。
碧姬媞笑了笑,「是魔法喔,畢竟身為女主人邀你來作客,本來就該盡上一些心意。」
「看你的衣著裝備,質料雖不是頂級卻以耐用著稱,我想你的家境應該不錯,父母為你張羅打點想必費了不少苦心。」
「是啊,父親在故鄉做書記工作,賺了點錢也確實讓一家人過得還不錯。真是謝謝妳的幫忙。」
「哪裡,我才是要感謝你送我回家呢。」
碧姬媞從隨身攜帶的手提布袋中,拿出一只用布料和鈕扣縫製而成的兔子娃娃,挽在手臂上。
「兔子的玩偶?」
「是啊,從小就帶著它陪伴我,這可是我的護身符喔。」
「兔子呀,還真令人懷念,從前也是常常跟人一起去森林裡抓兔子,還曾經想帶回家養呢。」弗雷特里西遙想起童年往事,但總覺得模糊不清好像少了什麼。
當時和他一起去森林裡抓兔子的人是誰?是父親帶著他去打獵嗎?在自己還是孩童的視線中見到與他差不多高的身形,或許是村裡的玩伴吧?只是給人安心又信賴的感覺就像父親一樣。他想了想還是記不起是誰,索性就不繼續想了。
「對了,這件東西要交給你。」碧姬媞把布袋整個交給弗雷特里西,弗雷特里西打開一看,裡頭放著一面做工精緻的手鏡。
碧姬媞墊起腳尖,湊近他耳邊悄聲道:「偷偷跟你說,這可不是一般的鏡子哦,裡面可住著一位能實現願望的鏡子精靈呢。只要擦拭手鏡三次,就能把精靈召喚出來了。」
「這樣麻煩妳又收了謝禮,反而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對了,妳的腳……」
「已經沒事了哦。」
碧姬媞輕巧地踩著小舞步轉了個圈,腳步輕盈得完全看不出有扭傷的樣子。這讓弗雷特里西又不禁讚嘆魔法的神奇。 * * * 大廳的時針與分針重合,滿月到達仰角制高點,就在這夜深人靜、萬物都已沉睡之時,蕾米雅與碧姬媞在城堡的閣樓寢室談話。
「碧姬媞夫人,那面手鏡不是──」蕾米雅謹慎地佇立在旁,表情顯得困惑,卻欲言又止。
夜色之下,室內原先緊閉的簾幕都已為月色敞開,碧姬媞靠在窗沿邊,皎白月光落在白晰皮膚上微微透出幽光,展露出嫵媚與威嚴共存、宛若夜之皇后的氣質。
「就送給他吧,反正時間到了,『鏡子精靈』也會想辦法回來的。再說活得太久反而太無聊了,得找點樂子給生活添點樂趣才行。」
她勾起了與月牙同彎的微笑,「勇者與『鏡子精靈』,究竟會遇上什麼樣的冒險旅程呢?我可是很期待呢。」 * * * 與碧姬媞她們告別後,弗雷特里西繼續踏上旅程,沿著公路走了兩天,來到了王城首都外圍的城鎮,人來人往相當熱鬧。他去閒逛廣場的市集,採買乾糧和一些療傷用藥,順道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奇有趣的玩意。
碧姬媞給的報酬相當豐厚,除了修補衣物裝備外,布袋裡還多放了些金幣和銀幣。若不是掏開布袋付錢時,被眼尖的市集商人問起袋裡的手鏡能不能賣,他壓根兒都忘了這回事。不過那手鏡似乎真的有種吸引人的魔力,所以弗雷特里西並沒有答應商人將其換成錢幣的請求。
逛完市集之後,弗雷特里西決定早早前往旅店下榻休息。雖然天還亮著,但是住房的人相當多,晚來了恐怕就真的沒地方睡了。入住客房之後把行囊隨意丟在床上,坐在柔軟地床墊上舒服地伸展身體。他想起碧姬媞所說的話,於是翻找出那面手鏡,拿出來把玩。
「真的會有什麼精靈跑出來嗎?」
反正天還亮著,雙刀也不離身,不怕有什麼妖魔鬼怪。心裡這麼打著算盤的弗雷特里西按照當時指示的步驟,擦拭鏡面三次。
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原本想像鏡子會發出金光、或是讓房間瀰漫霧氣,但是等了半晌什麼也沒有發生。他有些失望地把手鏡放在床頭櫃上,翻身躺回床上。
「將我召喚出來的人,是你嗎?」
身後突然冒出說話的聲音,嚇得弗雷特里西馬上從床上爬起來。
突然出現在房間裡的陌生人,聽聲音以及看身形應該是名男子,一頭碧玉般的如瀑長髮,尾端收束編織為長辮子落在白絲綢襯衫上,直到緊束的馬褲為止。那人瞇著細長的狐眼帶笑,還有一對尖尖的耳朵,活脫像是童話繪本裡常出現的精靈模樣。
「哇!嚇死我了!你是誰?」大抵猜得出來者的身分,不過弗雷特里西還是故作誇張的語氣,明知故問。
「小的名叫庫恩,是寄宿在這面手鏡裡的精靈。」對方以溫潤和氣的嗓音自我介紹,還沒等弗雷特里西報上自己的名字,隨即繼續說:「原來召喚者是勇者大人呀?居然能被您呼喚前來,實在倍感榮幸。」
「為什麼連你也這樣稱呼我?我並不是勇者呀。」
弗雷特里西感到納悶,這一路走來已經發生過許多類似的事,沒想到連初次見面的精靈也這麼叫他。若說自己是勇者,一般應該會被交付艱鉅的任務,例如打倒魔王、讓世界恢復和平什麼的。可是自己連那個「魔王」都打不贏,老是輸得慘兮兮,這樣的他真的會是勇者嗎?
「小的並沒有看錯,您只是時機未到而不這麼認為罷了。」然而自稱「庫恩」的精靈,再一次向弗雷特里西篤定他的看法。
「是嗎?」弗雷特里西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地搔抓臉頰,同時也覺得困惑:「可是打倒魔王什麼的,有需要做到那樣嗎?」
「相信勇者大人您一定有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不如就讓小的來幫您一把,實現您的願望。」
「實現願望?你是要怎麼幫忙?」
「就讓小的將您傳送到魔王城,您有什麼想做的事,比如說與魔王和平對談、締結盟約,就趁這個機會去做,如何?」
「聽起來好像不錯……咦?等等──」
「期待您能有所作為,並且心想事成。」
在眼前周遭被光芒淹沒、化為純白色的世界之前,弗雷特里西聽到了彷彿從頭頂上方傳來、高亢如銀鈴般的清亮笑聲,然後漸趨漸遠。 * * * 弗雷特里西有點訝異於眼前的景象。
他被傳送到一個房間,那房間的外觀沒什麼特別,普通得就像小時候常跑去的父親的書房一樣,塞滿書且排列整齊的書櫃,散落零星書本的書桌,還有一杯尚散發熱氣的咖啡。房間中央有張躺椅,而躺坐在那兒抱著開闔的書閉目午睡的人,正是魔王。
「真沒想到,那個精靈還真的把我傳送到魔王城了嗎?」
這讓弗雷特里西覺得有些新鮮,畢竟,這大概是第一次能在如此近距離之下,觀察到毫無防備的魔王。他躡手躡腳地走近,放輕腳步湊上前,仔細凝視睡著的魔王,深怕吵醒對方。
此時,和煦的陽光從窗格流入室內,所到之處皆被肆意潑灑溫暖的顏料。凌亂地貼在魔王額頭上的煙紫色瀏海,在陽光輕輕掠過後轉為鍍金般的栗色。弗雷特里西努力忍住那份想上前拂弄髮梢的衝動。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不僅是他們之間難能可貴的和平時光,彷彿在很久以前,他也見過同樣的情景。令人敬畏的魔王,傳說中殺人無數的魔王,此刻看來就與一般人無異。
是那些傳說和預言有誤嗎?弗雷特里西盯著魔王的睡臉,思緒在腦中打轉思考著。
「弗雷特里西?」
弗雷特里西嚇了一跳。突然有人叫喚他的名字,而且呼喚他的人不知是何時醒來的,正睡眼惺忪地半睜著眼看著他。就在他不知所措、不曉得該逃還是要找個地方躲起來時,魔王伸手拉住他,還來不及驚呼,就在訝異之中失去了平衡,倒在對方的懷中,更正確來說是像抱枕一樣被環抱住。
「早上沒有晨練……再多睡一會兒吧?」
沒頭沒尾的夢囈讓人摸不著頭緒,卻有點令人感到熟悉,就像是小時候賴床的自己,被媽媽叫醒的時候常回的的夢話。
然而,就在此時此刻,有什麼東西輕拂過他的嘴唇。
他得到一個輕柔如羽的吻。
弗雷特里西頓時覺得腦袋一片空白,被緊緊抱住的他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接著聽到對方在他耳邊呢喃說了那麼一句:
「如果是夢的話……真希望不要醒來。」
他們保持這樣的姿勢靜止不動,彷彿時間就此停住,呼息之間只剩下他們兩人。
直到門把轉動、門板被推開,鉸鏈發出咿呀雜音為止,時間才重新流動。
「魔王大人,飛龍王與龍人使節們已經在大廳等候了,您差不多該下去接待牠們了……」少年侍者端著托盤進門,話也才說到一半,見到弗雷特里西的同時,托盤鬆手噹啷掉落在地上。弗雷特里西也才想起:現在的他身上正帶著雙刀。
然後少年侍者的眼神瞬轉嚴厲,打響指憑空變出了幾只烏黑的小型使魔,伏身擺出戰鬥姿態,高聲尖叫:「全員戒備!有入侵者!」
弗雷特里西一把推開仍抱住他睡迷糊的魔王,跳到房間中央。他揮手試著甩開那些像蒼蠅飛來飛去、張嘴露牙想要咬他的小型使魔。
魔王也在此時完全清醒過來,眼前混亂的景象讓他一頭霧水,懷疑自己是否還在夢中,「弗雷特里西?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等等!這一切都是誤會!」弗雷特里西慌忙地想要解釋。
然而對方的攻擊並沒有停歇,那名侍者拿起掉落地上的托盤,筆直拋出朝弗雷特里西身上砸去,「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入侵者就是不能輕易放過!」
想拜託魔王制止,但是眼前狀況根本很難兩三句就說明清楚,弗雷特里西索性朝侍者方向猛力一撞,將他撞倒之後奪門而出。
「別想逃!」對方的怒吼在背後響起。
弗雷特里西跑出門外,拚命地在廊道往前奔跑,但隨即他就察覺下一個麻煩:出口在哪裡? * * * 跌坐在地上的布勞咬牙吃痛地爬起來,顧不得衣裝沾染地面的塵土,立刻湊上前詢問伯恩哈德:「魔王大人,您還好吧?有哪裡受傷嗎?」
伯恩哈德搖搖頭,「我沒事。倒是剛剛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下失職,居然沒注意到有人闖入城堡,甚至還讓入侵者來到魔王面前,等等我就去把他追回來。」布勞剛說完話,便立刻踏出腳步走向門邊。
「他也沒做什麼,夠了,別追了。」
伯恩哈德即時出聲制止布勞,想嘗試勸和,卻見到對方馬上沉下了臉。布勞陰沈著面容,銳利的目光盯著伯恩哈德厲言說道:
「魔王大人,別以為我們侍者會看不出來:他就是勇者這件事。」 * * * 弗雷特里西逃出房間後,憑直覺選了個方向拚命往前奔跑。城堡的廊道筆直,轉角轉彎後也還是直通的走廊,然而跑了許久都未能見到其他出入口,兩旁厚重的石牆彷彿擠壓廊道,也不知道要跑到何時,又深怕錯過任何一道門或樓梯,更加深心理上的壓迫感。
「入侵者,站住!別認為你逃得了!」後頭似乎傳來那名少年侍者的怒喊和追趕的腳步聲,弗雷特里西不敢回頭看,只管繼續向前跑。
跑了許久,到了第二個轉角處,發現再往前個七八步,就不再是走廊,而是他殷切期盼的旋梯。
「太好了!往下應該就會是出口了吧?」
弗雷特里西興沖沖地跑下旋梯,卻赫然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傻了。
旋梯通往一處偌大數尺高的大理石砌大廳,對面那照耀入日光的圓弧拱門正是他所尋找的出口。然而,數十二十隻大群的人型蜥蜴佔據了大廳,那些蜥蜴圍繞著另一隻更大的、約過兩尺半高將近三尺的爬蟲魔物,而那是在吟遊詩人傳頌的英雄史詩和故事畫本常描繪的危險生物。
「為什麼這裡會有龍?而且還這麼多!」他不禁驚恐地喊出聲,而後頭也同時傳來少年侍者的怒喝:「路德!快來幫忙抓住入侵者!」
前面有阻礙,後面有追兵,弗雷特里西握緊腰際虎徹的刀柄,深呼吸心一橫,便直接向前衝了出去。 * * * 為了接待來訪的龍族使節團,路德正忙得暈頭轉向。使節團來自南方的龍族棲息地「死都黑爾頓」,來訪者包含低階的龍人士兵、化形的高階龍族,還有領導那些龍的王者「飛龍王梅爾基努」,共有二十餘位。龍人的體型壯碩,化形的龍族也有兩尺左右高,而飛龍王更是仍保持龍族的原本型態,僅是用法術稍微縮小身形,才進得了魔王城的大門。一群龍把大廳擠得水洩不通,讓路德十分煩惱要如何安排場地和後續接風的宴席。
此時,布勞那聲大喊「快來幫忙抓住入侵者!」吸引了路德的注意力,他下意識抬頭望向聲音的來源方向,見到了有點眼熟的人影。
「那個人是……?」路德的雙眼瞇得細長,腦中思索著之前是在哪見過那藍色身影。
「布勞!我說過根本不需要管他──」隨後魔王的聲音也從旋梯上方傳來。
「讓開、讓開!」就在路德還對眼前狀況一頭霧水、還來不及反應時,那藍色人影深吸了口氣發出長嘯,便直直衝向龍人群。
龍人群中接連傳來震耳欲聾的慘叫。那人揮舞雙刀,不斷砍倒接近他的龍人,一個又一個,並且向大廳門口逃去。
當刺客即將抵達出口準備逃脫時,一道巨型陰影如鞭子般快速閃現,接著硬生生地將那入侵者打回大廳中央。
一條佈滿尖刺的巨龍尾巴,擋住了出口的去路。
「痛。」入侵者跌坐在地上,發出哀鳴。他抬頭仰看,那龐大的巨龍就在眼前,擋住出口的去路。近距離接觸的壓迫感大到他直發抖,就算雙刀還在手上,他也頓時失去勇氣。
「這次,真的只能到此為止了嗎?」他望著怒火沖天的巨龍逼近,絕望地等待自己被大腳踩成肉醬,或是被龍口噴出的龍焰烤成烤肉。
然而,那些假想的死法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預期的疼痛也沒有到來。
眼前出現了熟悉的背影,魔王跨步在他與巨龍之間,擺出舉劍阻擋的架勢,似乎是在保護他。
巨龍瞇起眼,似是在打量,接著冷哼一聲,但鼻息噴出的卻是燙人的熱氣,「年輕的魔王。」半晌,如雷的沙啞聲響伴隨慍怒欲震耳膜,強大的無形氣場甚至將魔王震退了一步,「您這是在做什麼?」
魔王仍手持著劍,擺出橫擋的防禦架勢,繼續站在龍與弗雷特里西之間,堅持不動。 場面持續僵持著,數名倒地的龍人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飛龍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咬牙再次嘶吼道:「那個人類,今天一定要為我們的弟兄付出代價。」
「吾等龍族尊重您是預言指定的魔王,莫要失去吾輩的信任。莫非,您想與龍族開戰?」
魔王冒著冷汗,隨頭頂上的聲音越發尖刺,他不禁皺起眉頭,越顯吃力地維持防禦架式。他隱約可以察覺到自己與對方的差距,直覺告訴他:情況不妙。
當弗雷特里西看著眼前事態發展,腦中冒出不少困惑時,此刻背後突然傳來一陣火辣的劇痛。從後頭竄出的鞭子像有生命似的纏住他的身體,然後瞬間變成繩子將他綑綁起來。
「什、什麼!」弗雷特里西驚訝地掙扎,然而繩子卻越綑越緊,他完全無法掙脫。
「布勞,我抓到他了。」紅衣侍者舉起長鞭,被捆成一團的入侵者瞬時被拉倒在地。 紅衣侍者站了出來,朝向飛龍王行了一鞠躬:「飛龍王梅爾基努大人,您是賓客,這個人類交由我們來處置就行了。」
「做得很好!辛苦你了,路德。」從後頭跟上的布勞以微笑讚賞路德的行動,而後又瞬間斂回嚴厲神色,朝在旁顯露驚愕表情的魔王瞥了一眼,逕自正聲喝令:「把入侵者押下地牢吧!」 * * * 空氣隨著怒火為之顫動,魔族王者的怒氣襲捲了議事廳內的眾人。布勞面無表情地立定在議事桌旁,正對在主座旁的伯恩哈德,而梅芙則是畏縮在伯恩哈德身後,擔心地觀察兩人之間的爭執狀況。
「為什麼無視於我先前的指示,擅自下命令?」
伯恩哈德狠狠瞪著布勞,厲聲質問。然而少年侍者僅是聳聳肩,輕嘆一口氣,一臉無奈地說道:「哎,歷代魔王總是對勇者心軟,這叫我們侍者真的很難辦事。」
而後布勞恢復正色,毫不畏懼伯恩哈德的怒氣,挺直背桿、直視回應對方的目光:「先不提他是勇者。魔王大人,您覺得在眾魔物面前,挺身保護一個入侵魔王城的人類,這樣的場面能看嗎?」
伯恩哈德沒有答話,兩人繼續互瞪僵持對峙了好一會兒,直到路德打斷他們之間的對話。
剛從大廳回來的路德,一臉為難,他將議事廳的門關上,琢磨該怎麼開口報告底下的狀況。「魔王大人,那些龍人正在躁動抗議。飛龍王還是嚴正要求,要我們把傷了眾多龍人的人類交給他們。」
「拒絕他們,和那些龍說我們會自己處理。」伯恩哈德面有慍色,立刻回絕龍族的要求。
路德遲疑了一下,「已經有和他們解釋了,但恐怕還是沒辦法,那些龍族如果沒得到一個合他們意的交代,他們會直接在此向您開戰。」
「那就宣戰吧。」
這句話一說出口,在場成員全都倒吸了口氣,議事廳的空氣彷彿瞬間凍結。
布勞睜大了眼,臉色倏地刷白,他急忙大喊:「魔王大人,請您冷靜!不要衝動行事!」
和布勞同樣驚慌,路德也趕緊勸說道:「魔王大人,城堡是孤立的地形,來訪的龍族也多是隱藏自己原本的巨龍身形,要是他們在這裡恢復原狀,恐怕會是我們未戰先敗。以現有城裡的兵力來說,是不適合也不能在內部與龍族正面衝突。」
「現在的您已經不是人類了,而是我們魔族的王啊!還請您站在我們的立場慎思啊!」
伯恩哈德緊咬著牙,從糾結的猙獰面孔之中艱難地迸出一句話:「他是我的雙胞胎弟弟啊!我不可能讓他送死!」
一旦開口說出那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真相,之後情緒就像火山一樣連環爆發出來。在旁的梅芙湊上前想安撫伯恩哈德,但他揮開了梅芙的手。
「你是要我為了你們,對唯一的弟弟見死不救嗎?」
「所以,就為了所謂的責任,必須犧牲自己的親人,這是你的意思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還寧願背水一戰,殺出一條生路來!」
氣氛一片凝重,在場所有人的神情也同樣沉重。梅芙放下手垂下眼簾,路德和布勞則是低著頭,他們早就知道了魔王的秘密,只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不特別提罷了。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那就是魔王成為魔王的理由。
然而,過了一會兒,路德還是抬起頭來,平靜地說:「即使真的成功殺出重圍,那同時也表示魔王大人您公開拋棄了魔王的身分,成為魔族的敵人,這樣您和勇者接下來面臨的就是被魔族追殺與逃亡的命運,彼此擁有完好的日子又能持續多久?」
語畢,路德直直地看著伯恩哈德,這次反倒換成伯恩哈德遲疑了。
先前就已經見過飛龍王梅爾基努,早在他剛成為魔王,第一次站上石台面對各個魔族統領時,他就領教過了。首先出面質疑侍者的預言、他的魔王「身分」,為首的就是飛龍王。若非當時靠著第三位侍者梅倫的幫助,操控魔劍新月並回擊飛龍王的挑釁來證明自己的實力,才能確立了預言的可信。
他知道飛龍王的強大,即使自己拚上全力可以與之抗衡,卻沒辦法全身而退。
「或許……有個方法可以保住勇者的性命,只是需要付出忍耐的代價。」
良久,路德的一句話中斷了沉默,他上前在魔王耳邊低語說了幾句話,隨後「碰!」的一聲,他的臉頰換到了猛烈的一拳,踉蹌後退。
「路德,你知道你剛剛在說什麼嗎?」
「由於您代表的種族身分,才能使用這個方法而不被起疑說是袒護。雖然很難堪,但這是屬下認為現在能保全勇者最好的方式。如果不能平息飛龍王的憤怒,往後想要繼續領導眾魔族勢必會受到質疑。」
路德退了幾步,朝伯恩哈德深深鞠躬行禮,「請大人盡快做出決定吧。」說完後仍保持行禮的姿勢。
伯恩哈德知道,路德說的並沒有錯:於理之上,他確實該負起身為魔王的職責;不過於情之前,他又怎能親手將弗雷特里西推入火坑?
但是,還有其他條路可以走嗎? * * * 弗雷特里西被那有生命的鞭繩,以及少年侍者身旁繞飛著的小魔物,死拖活拉地關押進了城堡的地牢。弗雷特里西被那鞭繩強迫跪在牢房中央,鞭繩尾端拴在鐵製籠欄上防止他逃跑。陰寒的地下牢室牆面長滿了紅褐色苔蘚,潮濕的空氣帶著些略腐朽霉味和鐵鏽味,有些嗆鼻。
奇妙的是,他現在反而一點也不覺得需要為自己的小命感到擔心。魔王等等應該會過來吧?他會把他放出去嗎?弗雷特里西在心裡胡亂猜想。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牢室天花板頂部傳來長靴鞋跟蹬踏石階的腳步聲,由上而下越來越接近。然後,熟悉的大衣衣擺出現在眼前。
魔王出現了,他右手捧著一碗水,左手拿著一個小小的紫色絨布袋,走到牢房門前停了下來。他將牢房的門打開,來到弗雷特里西跟前,然後安靜地注視著對方。
弗雷特里西突然覺得有些緊張,「呃,那個……一切都是誤會,突然跑到這裡也不是故意的……」
說到一半,弗雷特里西發現對方的表情有些微妙,皺著眉頭感覺像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魔王將手上的碗和布袋放在一旁,然後半跪下來,上前緊緊抱住弗雷特里西。突如其來的用力擁抱驚嚇到弗雷特里西,讓他一時之間忘了繼續講下去,原本後半段還想問的「你不會真的要殺了我吧?」,以及「發生了什麼事?」等諸多問題也沒有問出口。
過了好些時間,魔王終於鬆手,掏出布袋裡的黑褐色丸子含在口裡,然後喝了碗裡的水,在弗雷特里西還沒反應過來之前,魔王再湊上前吻住了他的唇,半強迫將嘴裡的東西讓弗雷特里西吞嚥下去。弗雷特里西下意識地想掙脫,但身體四肢仍被繩子固定無法動彈,只得乖乖地把東西吞下去。晃眼間,弗雷特里西只覺得一陣暈眩,身體突然不受控制地失去重心,像棉花糖般癱軟倒回魔王懷中。周遭的雜音快速遠去,只剩下魔王低沈的嗓音在耳邊囑咐道:
「等一下停止思考、什麼也不要想,只需要跟隨身體的感覺就好。這樣會比較好過些。」
當時的弗雷特里西尚不了解魔王所說的話的涵義,但是後來發生的事,讓他徹底明白了。 * * * 恍惚之中,弗雷特里西覺得好像聽到了有人在說話的聲音,然而昏昏沉沉的睡意讓他睜不開眼。
「魔王代表夢魔一族的身分,為了表達對諸位使節的歉意,特別為各位準備這場宴會。」
說話的人好像是那個紅衣侍者?弗雷特里西任由那些聲音飄越過耳際,有意無意地聽著。
「各位最關心的那位人類入侵者……如果只是殺了他就太無趣了,不是嗎?」
他們……在說什麼?好像在說自己?
「由夢魔舉辦的性宴,還請各位盡情享受。」
對方的話說完,突然間有股冰涼黏膩的觸感從四肢竄爬至胸口,讓弗雷特里西不禁倒吸一口氣,同時睜開了雙眼。剛睜開眼睛時仍覺得眼前模模糊糊,只能辨識出昏暗中好像被密密麻麻的紅色光點圍繞。過了一會兒適應了環境光源,視界逐漸變得清晰後,眼下的景象頓時讓腦袋中的睡意瞬間消散。
「這、怎麼會──」
他全身光裸地被置放在昏暗的地室中央台座上,紅衣侍者站在身旁,台下周遭是一大群龍人,那些紅色光點全是龍人睜著猥瑣的目光直盯著自己看。從地磚之下排水孔道冒出來的烏黑觸手,纏繞他的身軀,禁錮了手腳的自由,令他完全無法移動,只能眼睜睜見著自己的身體成為魔物的玩具。
光滑的觸手特意滑上敏感的囊袋,圈住他的性器,冰涼滑溜的觸感形成強烈的刺激,讓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氣。他咬緊下唇,勉強才把即將出口的呻吟壓抑下去。
然而那些觸手並不想這麼放過弗雷特里西,弗雷特里西身上沾滿黏滑的液體,因藥物的作用而對於那些在身上游移滑動的烏黑觸手毫無任何抵抗能力。全身感官變得敏感,乳頭被肆意玩弄而挺立閃著紅潤的光澤,連同最私密的孔道也被那些觸鬚特意擴張,前端如絨毛般的顆粒狀吸器搔刮著內壁。
「不、別碰我……嗚……」弗雷特里西難耐地發出呻吟,但才剛張口隨即被另一隻滑溜的觸手堵住,伸入口腔之中攪弄口舌。
腦袋發熱什麼也無法思考,明明不想要、想逃離,身體卻先一步背叛了自己的意志。
「這是守護魔王城水域的黑湖之主烏波斯,牠的觸手相當靈巧,再搭配從妖花皇后之丘花瓣萃取的催情液,即使是生澀的處女也能調教得熱情放蕩,相信各位也會玩得盡興。」
紅衣侍者擺手指向那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觸手,平靜地說明駭人的現實。
「別開玩笑了!放開我──嗚!」
弗雷特里西掙扎扭動想逃,卻被更多觸手以更強的力道箝制,雙腿被大字型分開,毫無防備的暴露在那些蜥蜴面前。龍人張牙咧嘴露出一排尖牙的猙獰面目如同以往,不同的是下腹那堅挺的高昂明示著他們的意圖。
突然間,龍人們紛紛往兩旁站去,讓出一條通道,通道另一端的高大生物趨步向前。雖然該生物的身形比他先前所見的略再縮水了些,但弗雷特里西還是認了出來:是那些龍人的領導者──飛龍王。然而當弗雷特里西將視線往下時,臉色瞬間刷得慘白。
那碩大的爬蟲類生殖器,一長一半短、滿佈微刺突起的雙陰莖,尺寸就如同男人握拳的拳頭一般巨碩,而那巨碩的主人,正強硬地試著將那凶器突刺塞入。
「不、不可能!進不去的!」
尖叫、哭喊、抵抗,都無法阻止。那凶器長驅直入毫不留情,觸手分泌的大量黏液起了潤滑的作用,但是撕裂的劇痛仍讓他無法抑制地流下眼淚。雙陰莖只埋入了一根,填滿後穴並且粗魯地前後擺動,力道之大好幾次他幾乎以為要頂入了腹腔,另一根未使用的半短陰莖便在囊袋處搖擺摩擦。
不要、不要!弗雷特里西泣不成聲的哭喊已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呼救,僅能從燒灼乾渴的喉嚨中勉強發出破碎不成句的單音。
誰來救我?誰來──眼角餘光在室內邊界的簾幕旁發現了魔王,他將心底僅存的一線希望投向現場唯一能拯救自己的人,然而,魔王避開了他的視線,閉上雙眼而後轉身離去。
最後的希望,換來的卻是無盡的絕望。眼淚,在那瞬間無法遏止地潰堤落下。
原來,他以為自己可以與魔王友好相處,那些玩鬧式的切磋戰鬥,還有那個輕柔的吻……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此刻而布局的騙局嗎?
被背叛了。
他、被、背、叛、了。
同時,弗雷特里西察覺到,他的身體發生了另一種更令他打從脊髓感到悚然噁心的恐怖變化。
他的身體開始隨著律動搖擺,接合處止不住地顫抖,吞吐迎合那龐然異物,觸手的大量黏液潤滑使得進出激起間歇不斷的淫靡水聲。被填滿的後穴深處與被半短陰莖刮搔的陰囊漫開一種奇妙的酥麻感,將原本撕裂的痛覺取而代之。
這應該是要令人感到作嘔的,然而,即使心裡覺得噁心,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擺起腰來,尋求更強烈的刺激。理智與羞恥心再也壓抑不住陣陣的快感,無法克制地放聲高亢浪叫。
爬蟲類冷硬的軀幹壓制在弗雷特里西身上,肉食動物口腔特有的血腥腐臭氣息,從齒縫間跟隨著垂涎的肉色長舌滴落到臉上,「魔王辦的這個宴會,倒也開了吾之眼界。」沙啞的低吼在耳邊嘲笑,無情的撞擊將弗雷特里西的自尊一點一滴地撞個粉碎, 成為支離破碎。
突然一個毫不留情的猛烈衝刺,讓弗雷特里西的感官思考瞬間都化為白光,他拱起背,止不住地抽蓄收縮,口裡只能「啊、啊……」地發出毫無意義的音節,下身隨著痙攣迸發出白濁的熱流,濺射撒滿腹部。
然而那巨大凶器並未因此停止放過他,雙陰莖上的倒勾不斷磨擦出陣陣血痕,不過傷口隨即就被那些觸手分泌的黏液給治療癒合,剩下的就是奇異的痛麻感。撞擊突刺的力道愈發猛烈,持續進出折磨他,一直到對方射出腥臭的精液在他身上為止。
有什麽東西壞了,有什麼東西碎了,一股疲憊襲上的弗雷特里西已經無暇再去思考追究。 * * * 飛龍王梅爾基努踏著響亮的步伐下臺,從旁傳來路德不卑不亢的聲音。
「不知梅爾基努大人您是否有盡興?」路德恭敬地向飛龍王鞠躬行禮。
飛龍王從鼻間噴出略帶火花的哼聲,輕蔑地瞥向路德回答:「只懂得耍弄些小把戲。」
路德維持微微頷首的行禮動作,銳利的目光依然是直視著飛龍王。
飛龍王突然覺得有些涼意,他轉身不再看向路德,甩了甩尾巴:「這場宴會倒也還算有意思,讓吾之弟兄們也一同享樂吧。」
成群的龍人隨後蜂擁而上,團團圍住弗雷特里西。有別於飛龍王的爬蟲類雙陰莖,那些龍人的陰莖更類似人類的外型和尺寸,更為迅速且輕易地塞入弗雷特里西前與後的洞口,而弗雷特里西也已經沒有力氣哭喊反抗,無意識地納入吞吐,與龍人們性交和口交。
飛龍王梅爾基努的宣言,代表了下一個地獄。 * * * 伯恩哈德落荒而逃了。躲在簾幕後面的他,就像個無助的孩子蜷曲抱膝,不敢去看幕前發生的事。當弗雷特里西在幕前大哭嚎叫時,伯恩哈德也在幕後無聲哭泣著。
明明當初的想法是為了救弗雷特里西一命,可是如今他卻後悔用這樣的做法了。讓弗雷特里西受苦,自以為是為了他好,實際上只是彰顯自己如此無能,什麼也做不了。
經過幾個小時的輪番凌虐,弗雷特里西終究還是到達極限,如同斷線的人偶般昏了過去。任由那些龍人不停拍打他的身體,甚至性器的交合穿刺,都沒辦法弄醒他。
部分龍人開始覺得無趣,發出不滿的咕嚕咆哮。「咕……無聊,沒用了,殺……」更極端的龍人則是亮出銳爪,想要乾脆殺死已經昏迷的弗雷特里西。
直覺情況不妙,伯恩哈德想衝出去阻止,然而有一群魔物比他更快行動,伴隨輕如鈴鐺的女聲呵笑。
「跟個生嫩處子玩了那麼久,不會覺得膩嗎?來嘛,前菜吃夠了,現在姐妹們來教教你什麼是至高無上的愉悅,我們才是重頭戲呢!」
一群夢魔紛紛出來,走向龍人群。她們穿著輕薄雪紡紗,曼妙侗體隱隱若現,以自身柔軟的肉體前去挽抱依偎那些爬蟲動物,將淫靡的宴會推向新的高潮。那些龍人有了新的玩樂目標,馬上將已經玩膩的弗雷特里西拋諸腦後。
趁著龍人轉移注意力的機會,在台前一旁待命與觀察狀況的路德,趕緊過去攙扶被拋下的弗雷特里西,和後方的伯恩哈德一起將他帶下來。伯恩哈德為弗雷特里西披上自己的大衣,遮掩那傷痕累累的身體。
梅芙從簾幕後走出來,還有她的妹妹莉莉絲,怯生生地跟在梅芙旁邊。
「梅芙、莉莉絲!」伯恩哈德叫住了夢魔姐妹花。
莉莉絲朝著伯恩哈德點點頭,「那個人就是大王喜歡的人,我們都知道喔。」她溫和怯弱地小聲說。
梅芙推了伯恩哈德一把,笑著嚷嚷:「不如趁這個機會對他洗腦,把他迎娶回來當大王的王妃好了!」
聽了梅芙的建議,伯恩哈德扯動嘴角,勉強一笑:「謝謝妳們。不過,這樣就夠了。」 * * * 伯恩哈德將傷痕累累且意識不清的弗雷特里西帶回房間,在浴室準備好微溫的清水和毛巾,開始清理龍人們在弗雷特里西身上留下的濁汙與傷口。
每一次手指的探入,挖出甬道內混著血的淡紅色濁液,弗雷特里西的身體也似是吃痛地微微發抖,這些反應在在都凶狠刨刮著伯恩哈德的心。
他輕拂著弗雷特里西的背,親吻那略顯冰涼的唇,並開始施放治癒的法術,想讓自己的胞弟好過一些。
為什麼弗雷特里西會突然出現在魔王城?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伯恩哈德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事實就是發生了。
清理的過程中,伯恩哈德思考猶豫著,是否該幫弗雷特里西消除這些痛苦的記憶?
『難道你還要再欺騙他一次?在傷害他之後,還讓他繼續活在你為他編造的騙局之中嗎?』
思緒突然浮現的反問,尖銳而直接,令伯恩哈德忍不住打了身冷顫。他對那道透過潛意識浮出的聲音很熟悉,那是超越各種意念的存在,是「世界」的意識。
頓時,伯恩哈德明白了前因後果。
當年的情景他仍猶記在心,那也是他選擇拋棄作為「伯恩哈德」的過去的那一刻。
我們的王駕崩了,但這個世界需要一個魔王,所以請您來領導我們。那些長著尖牙、不斷拍擊小型翅膀的烏黑魔物如此對伯恩哈德說著。
在那時,伯恩哈德就已知道他是不可能拒絕的──當愛到瘋狂至極時,便已淪落成為了魔。 * * * 記憶回到了那一年、那個時刻。五年前,被帶到路德等人面前的伯恩哈德,已經下定了某個決心。
不自覺地想起了那位至親之人所說過的話:「那個女孩蠻可愛的,我想我大概會喜歡她,哈哈。」縱使是無心的調侃,然而就那麼一句話,促使自己的內心世界崩毀,那些被視為禁忌的思念早已燒灼得他身心俱疲。就在那時,他遇見了布勞,並且答應布勞的邀請──為了實現藏在內心深處的慾望,墮落成魔。
「如果想要消除或修改人類的記憶,應該要學習哪種類型的魔法?或是成為哪種魔族?」
雖然已比同齡人老成,但身形尚且還算年少的少年、臉龐仍略顯稚嫩的伯恩哈德,抬頭直盯著眼前的紅衣白髮侍者,神情堅定地問道。
「擅長催眠與夢境的法術,當屬夢魔一族為箇中翹楚。」路德想了想,直覺地誠實回答。
「就選那個吧。」
聽到伯恩哈德的回答,路德眼中閃現一絲詫異,而伯恩哈德也沒錯過那道精光。
「你的表情,好像在說這個決定很奇怪?」
在旁的布勞忍俊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路德隨後也跟著輕笑出聲。
「還真是令在下意外,本來以為人類會偏好選擇成為擁有強大魔力的種族。不過──」紅衣侍者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的新任魔王,而後微笑說出他的評語:
「以愛的幻象來迷惑人心,這或許會是歷代以來最強的魔王呢。」
在成為夢魔一族的成員這件事情上沒遭遇到什麼困難,夢魔一族幾乎都是女性,男性成員稀少而顯得熱門。梅芙作為他的指導者以及夢魔代表,很熱情地迎接他,雖說那些「熱情」的動作讓他總有些吃不消。
但其他魔族顯然未必同意伯恩哈德的加入,對於他這樣的異族人成為魔王更是頗有微詞。比如說後來在魔族公開的會議上,侍者們向各族族長公告了伯恩哈德的事之後,飛龍王梅爾基努就勃然大怒地咆哮道:「他就是世界選出的魔王?梅倫,你在開什麼玩笑?讓一個人類小鬼成為領導魔族的魔王,我們怎麼可能會接受?」
「您是在質疑預言嗎?」
身為魔族正宗的預言師,梅倫一臉無所謂地玩弄著手中的紙牌,像是特意耍弄技巧般地將一張張的紙牌在空中劃出圓弧線,然後迅速收回洗牌,平靜地說道:
「我是可以重新換個工具再做一次預言,不過我想預言結果仍然不會改變,畢竟我的預言即是代表世界的旨意。」
「那不然換個方式讓族長們理解預言的真實性好了──路德,拿武器庫裡那把『新月』出來吧。」
隨即路德憑空消失了,過了數十秒後,他的雙手捧著以天鵝絨包覆著、型如脊骨的漆黑長劍,再次出現。
路德來到伯恩哈德面前,單腳屈膝下跪奉上了劍。隨後梅倫宣告道:「我想你們都知道,『新月』是封印著吸血鬼先祖靈魂的魔劍。如果這位少年可以成功駕馭『新月』,使之服從他,那麼這位少年就可以被視為是經過認可的魔王。這點各位沒有異議吧?」
伯恩哈德向前邁近一步,腳步有些遲疑,路德察覺到了他的猶豫,小聲提點著:「──大人,不用擔心自己有沒有資格這些瑣碎的小事,只要好好想著自己心中的『執念』,知道自己為何而來、想獲得什麼,新月就會回應您的。」
伯恩哈德看著眼前的骨劍,深呼吸了一口氣,專注而不發一語,然後朝向劍柄伸出手。就在他握住劍柄的那一剎那,名為新月的骨劍發狂似地震動,竄生蔓延出一枝又一枝滿刺的黑色荊棘,有生命般地緊緊纏繞住伯恩哈德的手臂,荊棘穿刺皮膚嵌入肉內,他吃痛地咬緊牙關也努力撐著忍耐下來。
已經無法回頭了,就為了他的「執念」、他的「願望」。
數分鐘過後,新月逐漸變得安靜下來,那些荊棘如煙一般消失在空中。伯恩哈德能感覺到一股新的力量,從手臂緩緩滲入至全身。也不曉得是出自恐懼抑或興奮,五感似乎變得比先前敏銳,像是空氣的流動、生物鼻息間呼吐的氣息,以及台下彼此對談的耳語。同樣地,他也察覺到來自手中新月的訕笑,在他加強手勁後,自劍而來的笑聲馬上消失了。
「魔王大人,請您試劍吧!不需要手下留情。」路德掏出長鞭,隨後出聲向伯恩哈德示意;在場的所有魔族亦屏息以待,等著接下來的發展。
伯恩哈德一壓低身軀、弓步起跑前衝之時,路德的鞭子就像毒蛇發現獵物那般快速直襲;當伯恩哈德意圖閃過的時候,長鞭的軌道又突然變化,追蹤伯恩哈德而去。長鞭如蛇層層環繞,打算纏住持劍的手臂,然而就在即將觸及目標的時候,黑色的荊棘再次從新月及伯恩哈德周邊竄出,架設成一道防禦網,阻擋了長鞭的攻勢。就在此時,伯恩哈德舉起新月飛步前衝突刺,路德的鞭子還來不及收回,於是另一隻空著的手從側掏出了匕首來抵擋攻擊,然而伯恩哈德的速度更快,劍尖剎入空檔直接抵上路德的下巴。
自知大勢已去,路德帶著微笑放下武器,雙手高舉。在這同時,周圍在場的魔族紛紛跪下表態。自此,伯恩哈德拋棄身為人類的過去,走向成魔的道路。於是曾經是人類的少年獲得了承認,成為了魔族的領導者,也就是魔王。
隔年,他更在魔族與人類爆發的戰爭之中大顯身手,以一己之力擊退人類大軍,從那之後各族族長不再對他有異議,俯首稱臣。
然而,伯恩哈德不久之後就發現,當時他的自以為是,盡是可笑的妄念。成為魔王,他以為可以得到他想要的;然而現實是即使成為魔王,他得到的並不是他真正要的,他的願望依然不會實現。並非是布勞騙他,而是過於年少的他沒想到自己的作法只能得到虛妄的慰藉,終究是自欺欺人。
但已經沒有退路了。
他只能承擔起「魔王」這個身分的責任,在侍者的指導和監督下了解並學習作為魔族的王者,盡力完成工作。也是從那時候起,他察覺到梅倫預言提到的「世界」的存在。一開始是夢境,後來偶有聲音自腦中直接浮現,就像現在這樣。
『難道你還要再欺騙他一次?在傷害他之後,還讓他繼續活在你為他編造的騙局之中嗎?』
在這幾年履行魔王的工作中,漸漸地,伯恩哈德也開始明白這個世界的系統,賦予「魔王」的真正使命──
世界想要「創造體驗」,但它本身僅是平和靜止的環境能量體,沒有任何可以推動的動力去達成它的目標,所以它需要魔王去代為執行:利用無知去製造恐懼,透過愛來產生恨,創造出世界所期望的二元對立的虛象。
勇者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被世界選擇出來,作為「無知」的代表,與魔王對抗。
因此,成為勇者的人選不是別人,而是弗雷特里西。
伯恩哈德很清楚,他其實一直在欺騙自己,逃避身為魔王真正該去執行的那份職責。
他逃避和勇者對立的戰鬥,以為用過去那種打鬧式的對練就可以代替。而今,現實逼迫他得正視面對。
或許,遊戲真的該結束了。 * * * 弗雷特里西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先前寄宿的旅店房間床上。樓下大廳傳來樂隊演奏的悠悠樂曲,他起來環顧四周,總覺得有些奇怪的違和感,好像忘了什麼重大的事,直到他舉起雙手,看見手臂上淡淡的爪痕。
思緒逐漸清明,開始接觸到回憶的警戒線,弗雷特里西的身體忍不住發起了顫抖,一股惡寒從深處竄起。那些畫面緩緩浮現眼前,耳邊已聽不見回響在房裡的樂曲,取而代之的是那些醜惡蜥蜴們的粗喘低吼與嗤笑,以及從自己口中發出的淫穢喘息。
噁心感頓時油然而起,他趕緊衝進浴室,在盥洗台前無法遏止地乾嘔著,胃部痙攣不住地像是要把內部所有東西排除吐盡,然而久未進食自然是吐不出什麼,僅能嘔出胃液與膽汁混合而成的淡黃穢物。
弗雷特里西不禁無助地跪倒在地,咬緊牙關發抖著,試圖將影像驅逐出腦袋,卻徒勞無功;他想要大喊、尖叫,卻發不出聲音,被胃酸燒灼食道和喉嚨讓他痛得連哭聲都難以發出,只能勉強以喑啞微弱的短促吸氣代替啜泣。
雙手握緊成拳頭,不停地槌打著地面。很痛、很痛!但仍比不上內心對自己的痛恨。他恨自己的天真,恨那些爬在身上與侵入身體的魔物,恨自己的生理反應,他恨──
勇者不該妄想能得到魔王的友誼,說穿了其實也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妄念,天真如他換來的就是成為宴會場上供魔物褻玩的性奴。勇者本該就是和魔王勢不兩立,和那些怪物根本就不必多說。
他絕不會原諒,絕不! * * * 拿著手鏡冷眼看著鏡中跪倒在地上的人影,原本面無表情的庫恩突然露出了尖牙,一開始只是呵呵幾聲的愉快哼笑,到後來變成狂放大笑,尖銳的笑聲迴盪在全是鏡面、有如萬花筒內部的空間中。
四周鏡面映著庫恩笑到彎腰的身影,一直過了好些時間,庫恩才止住笑意。他再次看著手中的手鏡,幾近陶醉地喃喃自語著:「啊啊,強烈的憤怒、憎恨,再來是殺意──這才是王者應該要有的美麗姿態!」
「真沒想到,會在這樣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發現擁有如此優秀資質的璞玉。啊哈哈哈哈哈,有趣、這實在是太有趣了!」
「只要再稍加琢磨、淬鍊那份恨意,絕對會比現任魔王還要強大。比起現在的魔王,如此美麗之人成為吾王,才能令我心悅臣服啊!」
庫恩以欣賞的心情,繼續觀看鏡中人的痛苦掙扎。然後,再一次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