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殘酷的溫柔
轉動門鎖,推開門板之後,週遭雖可視物但仍略顯昏暗。伯恩哈德摸索著牆壁,按下了電燈的開關,試圖讓房間明亮一些。
視線所及是個雜亂到讓人有些訝異的房間,大半的空間被工程師專用的實驗儀器所佔據,其次則是各種常用日用品、機械零件及電子產品的半成品物資,最後僅存的空間,大抵上就只剩下走道以及睡覺用的床鋪。
看到這樣的場景,與其說是居家臥室,還不如說是工作室。也難怪C.C.與艾茵寧願一整天窩在他們幾個大男人住的通鋪,也不想回自己的房間。伯恩哈德心裡如是想。
畢竟他們住的地方,在柯布的脅迫之下擴建加上人偶被迫讓出的房間空間,室內坪數在宅邸裡算數一數二,客廳浴室陽台等生活機能配備完善,還有沙發電視魚缸等娛樂休閒擺設,和其他房間相比可以說相當豪華,唯一稍嫌遜色的就是床鋪形式是上下鋪的硬質木底單人床。不過對於連隊軍旅出身的他們來說,倒也已經習慣了,頂多就是在黑道組織裡習於副首領高規格享受的柯布,偶爾會叨念說床太硬很難睡。
也許是因為他們房間比較有「家」的感覺,也或許是初期因為任務而常與弗雷特里西同進同出的關係,兩位女孩只要是閒暇時間,幾乎都是待在他們的房間,安靜地看電視和讀書。有時會去廚房做些小點心,晚餐時間則是大夥聚在一起吃飯,直到晚餐過後她們才回去自己的房間。
這樣緊密的來往看在旁人眼裡大概會覺得很奇怪,但弗雷特里西一點也不在意,所以同寢室的柯布和利恩對此也沒什麼意見,於是四男兩女再加上一人偶,就這樣形成了奇妙的生活圈。
至於人偶,雖貴為領導眾戰士尋找記憶的聖女之子,但她本身卻是如機械毫無個性,並非如王者般強勢。不過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慢慢從無機質的機械發展出情緒,牙牙學語似地開始學習,會哭、會笑,就像一般愛哭鬧的孩子。失去自己的臥室以後,聖女之子也開始賴在他們房間,而衣櫃則變成了人偶的秘密基地,裡頭多了她專屬的棉被枕頭,以及人偶喜愛的布娃娃。雖然伯恩哈德後來發現某些酒客趁機借人偶眾多的娃娃來藏匿私酒,並且老是拿來徹夜狂飲,種種囂張行徑讓伯恩哈德對此感到十分頭痛,不過這是題外話了。 * * * 伯恩哈德稍微清出桌面,將手中的提袋放置在桌上。拿出袋內的流質食物和藥包,找到玻璃杯倒了些水,再去浴室擰了條濕毛巾,算是前置作業準備完成。
他走向床鋪,輕聲呼喚躺在床上用厚重棉被將自己捲成一團的紫髮獸人少女。
「艾茵。」
但少女睡得太昏沉,連續呼喚了幾次仍不見動靜,伯恩哈德只好再上前搖了搖她的肩膀。這次,微微顫動的貓耳表示少女醒了。
「伯恩哈德先生?」艾茵揉了揉仍舊睡眼惺忪的眼,略帶鼻音地艱難出聲。
「C.C. 說妳生病了,但今天她必須帶領探勘隊出門去搜索物資,所以託我過來照顧妳。」伯恩哈德解釋著他在這裡的原因。
在這個事物組成毫無常理的星幽界,縱使依靠炎之聖女與其代言人聖女之子的力量可以創造出大部分的生活用品,但有些額外特殊用途的材料設備,通常還是得自食其力製造出來。另外還有一種取得方式,則是透過那些與現世連結的時空縫隙,取得被「意外」傳送而來的各種廢棄物資,利用現有物品改裝,再造成新的樣貌與用途。
於是應需求而生,除了眾所皆知負責突破最危險的地域以及搜索記憶碎片資源的任務隊伍之外,宅邸裡的工程師們另外自組一隊探勘隊,在聖女之館附近的區域搜索時空縫隙。該隊伍成員組成以工程師為主,領導者為前導都領袖蕾格烈芙,由她來安排與指揮工程師們的工作,以及合理分配各種搜尋到的資源供給大眾所需。
由於C.C.身為在早期即來到這個聖女之館的人,在當時人員不足的狀況下得到較多機會進行初期任務,對於附近的地形環境狀況自然比後進了解許多。因此在後來淡出戰鬥的第一線之後,在工程師團體之中多擔任時空縫隙動向的觀測者,但有時某些較不為人知的區域仍需C.C.指引道路帶隊前往,一如今天的狀況。
「妳應該可以起身吧?」
艾茵點了點頭。
「這是從沃肯博士那邊拿來的感冒藥,水也已經放在桌上了。先起來吃點東西,再來吃藥。」
「謝謝。」
艾茵緩慢地從被窩裡爬出,接過遞來的毛巾,簡單梳洗之後照著伯恩哈德的吩咐進食。在這段時間,伯恩哈德找了張椅子坐下,沉靜地守候在旁,翻閱著隨手帶過來的書籍。
隨著時間過去,稍微填飽肚子以及吃過藥的艾茵也確實地恢復了些體力和精神。確認任務完成的伯恩哈德收拾著餐具,卻在桌上意外瞥見某個熟悉的東西──那是個被小心翼翼放置在精緻小木盒子裡的髮帶,細長的白色緞面布料印著小碎花樣,上頭還有用鈕扣與花布組合成的小花裝飾。他對那條髮帶很熟悉,因為那是自己的弟弟送給艾茵的生日禮物。
艾茵注意到伯恩哈德正關注著木盒裡頭的東西,趕緊開口解釋:「那個──很謝謝你們準備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只是因為太珍貴了,所以一直捨不得──」
伯恩哈德拿起了木盒,遞到艾茵面前,「喜歡的話就戴起來吧,他看到也會很高興的。」
艾茵點點頭,伸手將髮帶取出別上,伯恩哈德則是小心翼翼地幫忙調整花朵裝飾的位置。
「弗雷特里西覺得這緞帶的花樣很適合妳,所以才想做成髮帶,還耗了不少天在手工縫製。」伯恩哈德說道。
「我知道,弗雷先生還說他不會縫的部分,都是請哥哥幫忙的。真的很感謝,勞你們費心了。」
伯恩哈德挑了挑眉,不忘順道損一下自家親弟:「他從以前到現在,用起針線就只會縫扣子。」
「是的,弗雷先生也有特別聲明說:花朵上的扣子是他縫的。」艾茵笑著回答,看到伯恩哈德略顯驚訝的神情,她進一步解釋:「其實弗雷先生一開始就都坦承了,說他手拙,所以只縫了鈕扣的部分。」
兩人相視了一會兒,不約而同地因為那共同話題事主而嘴角彎起微笑。
伯恩哈德對於艾茵的了解,僅止於弗雷特里西當初給的簡短介紹:從獸人世界來的少女,會變身成貓。還記得古魯瓦爾多曾經帶了一隻淺紫毛色的貓咪到連隊嗎?她就是艾茵。
雖然對於那隻經常繞在弟弟身邊的貓有印象,不過自己並沒有與之直接接觸過。而在這個星幽界,弗雷特里西和艾茵的熟稔程度也令他有些訝異,畢竟除了雙胞胎兄弟自己的生日以外,在他記憶中倒也沒見過弟弟特別記住別人的生日,或是額外準備生日禮物。
但弗雷特里西卻對艾茵生日那件事表現得意外用心,伯恩哈德倒是覺得奇特,當時隨口詢問兩人是否正在交往,他的回答則是搖了搖頭,說:「我和艾茵並不是那樣的關係,我也是聽大小姐提起才知道她的生日。想準備禮物,也只是想感謝她之前在不少事情上幫了很多忙。」
看弗雷特里西回答的態度十分平靜,伯恩哈德也覺得不像是說謊或有所隱瞞,於是也沒追問下去。
伯恩哈德心想,如果是艾茵,或許能解答那困惑他已久、和雙胞胎弟弟有關的那個疑問──自己尚未在星幽界復甦之前,他所不知道的那個弗雷特里西的樣貌。於是他開口詢問:
「艾茵,妳知道弗雷特里西……他一開始來到星幽界時的情況嗎?」
艾茵偏頭試著努力回憶,「弗雷先生他……是第二個被聖女之子召喚而來的人,而且還保留著過去的記憶。第一次見面,我和C.C.都還沒回復記憶,他卻對我們說過去受了很多照顧,還向我們道謝。」
「他很溫柔,各方面都很讓人信賴,即使是像我和C.C.不擅長戰鬥,他也說沒關係,一切交給他就好。只是……」
「只是?」
話說到一半,艾茵有些遲疑地停頓,看向對面卻欲言又止,也似是思量些什麼而低頭垂下了貓耳,這讓伯恩哈德忍不住接著追問。少女猶豫了好一陣子,終於下定決心繼續回答:
「那時的弗雷先生,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有時候也會好像突然陷入過去回憶之中似地看著遠方。時間一久,他也顯得越來越焦慮不安。」
「後來弗雷先生常常會在半夜時候出門,繼續尋找那樣東西。有時候覺得那樣執著的弗雷先生,有點瘋狂,也有點可怕。」
艾茵再度猶豫了一下,不過這次並沒有停格太久,只是深吸了一口氣。
「後來,有一天,他終於找到了,弗雷先生看起來非常的開心。這就是我知道的部分。」
聽完艾茵所說的話,伯恩哈德頓時明白她當時為何而猶豫,而且在後段敘述上含糊其辭──雙胞胎弟弟一直在尋找的是尚未來到這個世界的哥哥,這是很容易推斷出來的事情真相。很明顯地,某些關於弗雷特里西以及自己的事,艾茵是知情的,而且極有可能是弗雷特里西親口告訴她的。
「艾茵,當時弗雷特里西的眉角上,已經有傷疤了嗎?」伯恩哈德用手指向自己右方的額角示意。
「是,有的。」艾茵再次點點頭,不過臉上疑惑的神情表示顯然不太明白為何伯恩哈德會突然這樣問。
「我了解了,謝謝妳願意回答。」
艾茵的回答也一部份印證了伯恩哈德原先對於弗雷特里西改變的時間點的推測,然而轉念一想,其實弗雷特里西對自己的執念並不是那麼難以理解,就算知道了理由,對於兩人的關係變化來說也是無關緊要。
再說身為兄長,應該做的就是保持沉默、維持現狀,這樣才是正確的。伯恩哈德在心裡默想。
「其實,伯恩哈德先生也很溫柔呢。」對面冷不防地冒出了這樣的一句話,重新開啟了原本已差不多結束的話題。
「為什麼會覺得我溫柔?」伯恩哈德有點好奇地問道,畢竟很少有人會以這樣的詞彙來形容自己。
「像我和C.C.都是退居二線後援的非即時戰力,戰鬥能力無法像其他戰士一樣,能擊退強大的魔物,但伯恩哈德先生待我們卻一視同仁。記得有一次C.C.被柯布先生弄哭了,也是伯恩哈德先生出面替我們說話。」
「對女性以『暖床抱枕』稱呼本來就是很失禮的事,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不過我們也知道柯布先生只是嘴巴壞,其實他並沒有惡意。」
艾茵帶著微笑,為不在現場的柯布解釋開脫。然後,像是要託付某件事物一般,以誠摯的神情看著伯恩哈德,柔和近似祈求地說道:
「所以,也請對弗雷先生好一點吧。」 * * * 門扉再度被推開,女工程師手中抱著一大疊各種古怪不知用途的零件器材,急忙隨意找個空位放下後,便開口一連串的急語連珠詢問屋內人的狀況:
「我回來了!抱歉把妳一個人扔在房間裡,因為實在是沒辦法,只能拜託伯恩哈德。他有來過了嗎?現在感冒有好一點了嗎?」
直到C.C.發現艾茵坐在床邊,望著窗外沉思,她才適時停下,小心翼翼地詢問著:
「艾茵,妳還好吧?」
艾茵知道,她心儀的心上人,心早已給了另一個人。
他總是看著遠方,急切地尋找那個人。
他知道艾茵的心意,但是他也只能帶著抱歉的笑容,拍拍她的頭說:雖然最重要的位置不能給妳,但我可以和妳當家人。
而他也確實地實踐著他的承諾,將她視為家人一般對待和照顧。
這樣就夠了,能待在他的身邊就夠了。
艾茵開心地笑著,卻不知不覺間流下了眼淚。
「C.C.,情人節快到了,我們找個時間去約伯恩哈德先生,三個人一起做巧克力送給弗雷先生吧。」
C.C.看向艾茵,說了聲「好」,隨後走過去緊緊抱住艾茵,與她一同以淚水祈禱那人的幸福。 * * * 弗雷特里西覺得自己真的有病。
他完全無法克制自己對兄長日益增長的思念,即便那人就在眼前,在伸手可及之處,腦袋裡卻仍是無法遏止地充滿著伯恩哈德的身影。
之前為了排解找不到雙胞胎哥哥的焦躁及徹夜失眠的苦悶,而染上通宵喝酒與半夜溜出宅邸夜遊的惡習,後來因伯恩哈德的歸來而戒除,恢復正常的作息。 但這個壞習慣最近又再度復發,每個晚上都難以成眠,只為求可以多點時間貪戀地遠望著他的睡臉。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雙胞胎哥哥擁有這樣的異常情感?連弗雷特里西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只曉得,從以前到現在,伯恩哈德都是他所認定的最重要的存在,這一點打從娘胎生出來後從來沒有懷疑過。
即使自己一個人到了星幽界之後,弗雷特里西也一直在尋找伯恩哈德,他相信哥哥也會來到這個星幽界的某處。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弗雷特里西也益發焦躁起來,遍尋不著兄長的思念逐漸變成侵蝕內心的黑洞,最後轉化成異常的偏執。
直到某天夜裡,當他以自瀆方式緩解生理需求以及發洩壓力的同時,發現自己腦中想的、低吟出口的,全是哥哥的身影、伯恩哈德這個名字,伴隨著高潮過後奇妙滿足感的是難以啟齒的羞愧和震驚。
不過他畢竟已是個三十餘歲的男人,不是懵懂的十多歲少年,瞬間明白這份感覺代表的是什麼樣的意義。 * * * 弗雷特里西回憶起自己剛來到星幽界的日子,那時候應聖女之子召喚而來的靈魂只有寥寥數位,而且大多是生前認識的人,所以自己沒多久就能熟悉環境進入狀況,跟隨著聖女之子的指引,和同伴開始探索這個介於生與死之間的混沌世界。
但弗雷特里西很快就察覺到,事情並不是只有每天出門打打怪那麼簡單──每個靈魂都是為各自失落的記憶而努力,像他這種一開始就保有大部分記憶的人是少之又少。但是能恢復記憶的「碎片」卻有限,在供不應求的情況下,表面上是彼此合作共同獲取,私底下卻是互相爭奪,儼然演變成一場明爭暗鬥的「資源戰爭」。
保有生前記憶的同時也還記得大部分的戰鬥技能,這是弗雷特里西所擁有的最大優勢,也讓他有極高機會能獲得出戰資格,很快地贏取了聖女之子的信任。不過其他人未必能那麼幸運,失憶程度會影響戰技發揮,一旦被換下常駐隊伍,往往很難再重回原來的位置。弱肉強食的定律同樣也適用於這個世界。
弗雷特里西不是很喜歡這種作法,但人都有私心,會希望身邊親近的人能先得到資源也無可厚非。
所以他將自己努力出勤任務所累積蒐集到的第一份碎片,建議聖女之子全部交給艾茵,讓獸人少女恢復第一階段的記憶,而聖女之子對於這樣的提議也沒表示異議。
對弗雷特里西而言,艾茵不只是隊友,她是唯一會安靜地聽完他滿腹牢騷後仍為他加油打氣的傾聽者,也是知曉他的「秘密」的守密人。
「為什麼弗雷先生出任務時總是如此拚命呢?是在尋找某個人或某樣東西嗎?」有一天任務途中,艾茵忍不住好奇心,詢問剛結束戰鬥而顯得有些疲累的弗雷特里西。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伯恩哈德的名字,「他是我的雙胞胎哥哥,同時也是在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存在。」也或許是平時隱藏自己實在太累了,他需要一個可以坦白真意和表達情緒的機會和空間,所以意外地多說了些話。
艾茵聽了之後,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沒再多做任何提問和評論。
隔天,弗雷特里西在門口收到一籃療傷藥品,裡頭附上了一張寫著「一定可以找到的!」字樣的卡片,上頭畫了貓咪塗鴉及艾茵的簽名,除此之外還多了C.C.的簽名,女孩們體貼的舉動頓時讓他備感窩心。
後來,他找了個機會,向艾茵與C.C.坦白了自己對伯恩哈德的依戀之情,女孩們沒有任何批判,而艾茵則是跟著關心要如何找到人,她們的反應也讓弗雷特里西稍微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 * * 某次任務之後,當弗雷特里西從布勞口中得知艾茵與C.C.即將被換下,而自己仍在常駐隊伍名單時,他做了一個決定。
當天弗雷特里西找到正在收拾行李、準備搬出房間讓給新任戰士的兩人,他請求她們留下,並維持原來的生活模式。
「這樣沒問題嗎?」C.C.有點擔心地詢問。
「沒問題的,聽說那兩名新人都是男的,我會和大小姐報備讓他們住我的房間。」弗雷特里西笑著回答,拍拍C.C.與艾茵的頭示意她們安心。
「妳們就維持原樣,住在現在的房間就好,吃飯時間也一樣一起過來,我的房間在白天時間都可以自由進出,整天待著也沒關係。」
弗雷特里西向兩人做出了承諾:縱使她們已退出前線,他依舊會將她們視為親人一般對待,同時只要自己能力所及,將會以一己之力保障兩人取回記憶的權利。
雖然之後沒多久宅邸裡傳出了「弗雷特里西的後宮」之類讓人哭笑不得的流言,但當前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只能嘗試說服自己:這樣的方式,至少可以讓別人認定她們是「弗雷特里西的人」而不敢隨意招惹。
畢竟棄人於不顧並非他的作風,不管如何,只要自己的勢力還在,他一定會盡全力想辦法保護她們。 * * * 弗雷特里西再一次從夢中驚醒,冷汗浸透了汗衫。他環顧四周,仍然沉浸在寧靜的黑暗之中,只有平緩的呼吸聲此起彼落。不禁有些慶幸自己似乎沒有因為夢囈而將室友吵醒。
睡眠的品質似乎每況愈下,不是指針過了凌晨還是睡不著,就是躺下之後往往又被惡夢驚醒,這樣的狀況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甚至有些影響到了日常的精神狀況。
他躡手躡腳地順著梯子爬下了通鋪床,摸黑從衣櫃隨意抽出了件襯衫,並小心翼翼地避免吵醒正躺在衣櫃裡抱著手提娃娃作著美夢的人偶少女,便走向浴室去更換那汗濕淋漓的衣服。
順手洗了把臉,想讓自己清醒一下。只不過回想起剛剛的夢境,還是讓弗雷特里西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那應該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每次不小心憶起,就彷彿是被全世界給遺棄一般,從心底感到恐懼。 * * * 「弗雷特里西!快、快到暗房來呀!」
剛奔跑過來的C.C.氣喘吁吁地試著平復呼吸,而後再度深吸一口氣,高聲呼喚正忙著指導艾伯李斯特劍術的弗雷特里西。
「C.C.,難得看妳跑得這麼急,怎麼了?」弗雷特里西問。
「大小姐她、她把伯恩哈德召喚回來了!」
弗雷特里西驚訝得有些怔愣住了,「妳說的──是真的嗎?」
聽完C.C.通知的驚人消息,讓弗雷特里西馬上丟掉手中的木刀,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去暗房。
他等待這天等了很久──是伯恩哈德!他的哥哥、他的半身,在苦苦尋找許久之後,終於找回來了!連在暗房陪同召喚儀式的侍者布勞與艾茵,都能看得出弗雷特里西的急切與欣喜若狂。
然而,迎接弗雷特里西的現實,卻是意料之外地,將他從雲端擊墜至深谷般的殘酷。
「你是誰?」
那對令他朝思暮想的翡翠綠眸,曾是如此熟悉,如今卻是如此陌生。
那句話,就像是神隨意開下的玩笑,在弗雷特里西的腦中炸開。
嘴角努力牽動著,試著撐起了笑容,以顫抖的聲音回答:「我是弗雷特里西,伯恩哈德。」 * * * 他忘了當時的詳細情況,只記得自己將伯恩哈德安置回房間,託新室友柯布和利恩照顧後,隻身一人來到了隔壁艾茵與C.C.所住的房間,兩位女孩也正站在門口,一臉擔心地看著他。
「抱歉,雖然知道一個大男人跑到女士們的房間,實在很失禮。只是想找個安靜又讓人安心的地方,可以借我躲一下嗎?」
女孩們點了點頭,領著弗雷特里西進房。
弗雷特里西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強迫自己腦袋放空,不要去想任何事情,望著灰色的地板發呆。
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艾茵遞了一條純白的手帕到他面前,他才發現原來臉上早已佈滿淚水,滴落在衣物上的淚痕已留下了深深淺淺的痕跡。
他收下了手帕,捂著顏面繼續無聲的哭泣,在手帕上斷斷續續留下新的淚痕。女孩們也只是安靜地守候在旁,誰也沒有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那些深色的痕跡,一如弗雷特里西現在的心情寫照:他的心,已被無情的現實給刺得千瘡百孔。
也因為這樣的緣由,對於弗雷特里西來說,那兩位女孩是無法失去的同伴,在心理層面上幫他分攤了許多無法向其他人訴說的苦楚。若不是她們,自己哪一天大概也會因為過度的壓力而精神崩潰。
對此,他真心對她們由衷感謝。 * * * 高拔的淒厲尖嘯響徹了整個森林,被利刃劃傷翅膀、名為哈耳庇厄的女型鳥人想逃開眼前紅髮男子的追擊,忍著疼痛努力拍動雙翼想鼓翅振飛,隨即她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男子手上的刀刃疑似淬有神經毒藥,從傷口汩汩流淌的鮮血受到毒素影響迅速發黑氧化,全身的肌肉也被麻痺一般繃緊而無法自由行動。
即使如此,哈耳庇厄仍是不得不逃,她從逐步逼近的男子眼神之中,察覺到了一種名為「死亡」的預感──男子從未打算留她活口。求生慾望凌駕於恐懼之上,驅使哈耳庇厄做最後掙扎,往背離男子的反方向爬去,縱使結局依舊是徒勞無功。
利恩毫不留情的給了哈耳庇厄最後一擊的背刺,精準俐落割斷頸項的要害之處,鳥人還來不及慘叫就已身形消逝,化為由妖魔之魂凝聚而成的硬幣。這硬幣,同時是「碎片」的來源之一,這也是聖女之子在此地徘徊狩獵各式魔物的原由。
弗雷特里西在後方觀看利恩的戰鬥,近日來睡眠出問題導致精神狀況欠佳,恍惚之中記不清戰鬥狀況,隱約只對哈耳庇厄被割翼那幕有印象。目前的自己,何嘗不也像是無法逃跑,也飛不起來的斷翼之鳥呢?
確認四周已經沒有任何魔物之後,利恩轉頭向隊友報備接下來的隊伍動向:「教官、柯布,我先跟大小姐到前面探查狀況,有問題我們會返回,沒問題的話我會打個信號,你們再跟上來就可以了。」
「知道了。」兩人異口同聲。
待利恩與聖女之子已經走遠,柯布才從西裝口袋中掏出香菸與打火機,點燃香菸深吸與吐出裊裊煙霧。弗雷特里西也趁這個空檔喝個水、稍作休息。
吞雲吐霧個幾回,柯布率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弗雷特里西,平常那種小咖由我跟利恩來解決就算了。但是真正輪到你上場時,給我提起精神來專心點!」
「啊,好,抱歉。」
被指名的弗雷特里西,下意識的迅速答覆和道歉。自己知道最近狀況不好,幾乎都是由利恩和柯布在處理大部分的戰鬥,也感到很心虛。莫名緊張的氣氛讓他覺得口乾舌燥,於是拿起了水瓶往嘴裡灌,同時試圖逃避目前的尷尬氛圍。
看著不復以往活力、無精打采的雙刀流劍士,柯布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你呀,既然相思病都已經犯得那麼嚴重,幹嘛不直接跟他攤牌算了?」
弗雷特里西聽了,驚嚇得差點被喝到一半的水給嗆到,渾身不禁冷汗直流。他原本想裝傻打個哈哈過去,但是看到柯布那如老鷹般的銳利眼神直盯著瞧,敏銳如他又怎會看不出自己意圖想敷衍過去的藉口,還不如索性大方承認算了。
「那個──真的那麼明顯嗎?」
「你以為我們跟你組隊多久了?只有瞎了眼的人才看不出來吧?」柯布沒好氣地回答。
越聽下去,弗雷特里西益發覺得驚恐。那個「祕密」,在這宅邸裡他只有私下透露給艾茵和C.C.知情,就算是生前的連隊夥伴,也因為同是男性外加話題敏感而隻字未提。自以為已經將那些情愫隱藏起來,但沒想到原來早就被發現了。
「不用擔心,我們還不至於像街坊八婆無聊到要大肆宣揚別人的私事。」看對方因過度驚嚇而呆滯石化的模樣,柯布順勢上前輕彈一下弗雷特里西的額頭,並且多補充一句做為澄清。
「原來你們都知道……不會覺得噁心嗎?除了同性之外,還是雙胞胎兄弟……」
柯布抽了一口菸,「社會底層的齷齪勾當總少不了什麼光怪陸離的事,以前待在組織的時候都見過了,這根本不算什麼。」
「我對個人性向沒意見,反正宅邸裡也有幾對,一點也不稀奇。利恩對於你們兄弟倆的尊敬程度,可不亞於他的師父阿奇波爾多,所以根本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至於其他人的看法,他們會怎麼想也不關你的事,換句話說就是無關緊要,何必在意?」
聽到隊友的這番話,弗雷特里西頓時覺得眼眶熱了起來。他從來沒想過,除了那兩位女孩之外,還會有其他人願意站在自己這一邊,尤其又同為男性。
生前的自己忙於任務和指導學生,絲毫沒有感情方面的困擾,也從未想過這類問題;結果現在遇上了,反而求助無門,只得埋藏在心底。縱使在連隊總少不了關於軍中同性情誼的傳聞和私下八卦,但他很清楚這種事並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夠接受,更何況對象是他的雙胞胎手足、他的兄長。
弗雷特里西猛然想起,某件應該很重要、卻差點被忽略的事。
「呃,是說,伯恩哈德該不會也知道了吧?」
柯布聳了聳肩,「伯恩哈德的狀況我不清楚。」
「不過,既然連我們這種不相干的旁觀者都看出來了,你老哥身為當事人還會沒發現嗎?如果他要是真的沒發現的話,我們倒是可以一起笑他了。」
「噗哧!哈哈哈哈這倒是!」
弗雷特里西不禁被剛剛那番話給逗得笑岔了氣,自己似乎也好一陣子沒有如此放鬆心情、開懷大笑過了。
他回想起自己曾經趁著伯恩哈德睡著時偷親了對方,只是當時伯恩哈德似醒非醒,後來也沒特別提起,所以他那時當作自己是安全過關。
仔細想想,柯布說得沒錯,伯恩哈德並不是遲鈍的人,已知情的可能性確實頗高。
一陣號角音的警示長嘯從遠方傳來,同時在兩點鐘方向的聲音源頭處,正燃起濃密的黑色狼煙,裊裊上升在寬廣的天空中──那是利恩給的信號。
柯布拿出隨身攜帶的簡易菸皿熄掉了香菸,微笑著催促弗雷特里西該起身前往會合。
「好了,該出發了。為了給你收驚賠罪,今晚我請你。」
即使沒有聽到關鍵字,仍然讓弗雷特里西眼睛一亮,「這可真令人期待啊!」
「弗雷特里西,我先警告你:給我慢、慢、喝。要是被我發現你一口氣把那些紅酒乾了,我可要把它收起來,才不要給你糟蹋。」
「是、是,我會慢慢喝的,品酒師。」 * * * 人偶少女在大部分時候是安靜無語的,不過一旦她開始詢問問題,那通常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會讓聞者被殺個措手不及。
尤其是當兄弟倆都收到一份問著「神給其中一個人一把槍,告訴他五分鐘內不殺掉對方,世界就會毀滅。你會怎麼做?」的問卷,當下伯恩哈德真的有種想找柯布借把槍轟向人偶腦袋的衝動。
而弗雷特里西總共寫了兩份問卷,一份是他和兄長的問卷,另一份是他和柯布的。
問卷上除了問題之外的四個選項,白紙黑字寫著「一、不由分說就開槍;二、先道別再開槍;三、丟掉槍;四、吻別後開槍 」等刺眼字樣,對伯恩哈德而言都是無從選擇的選擇,而且隱含著另一種刺探性濃厚的惡意。當他看見弗雷特里西與柯布交換著輕笑填下了彼此的答案,對自己的問卷時卻是面露難色,心裡頭也總覺得很不是滋味。
也許是莫名的怒意作祟,也大概是想和問卷背後那無機的探詢眼光作對,他故意勾選了最為無情的答案。
然而,見到弗雷特里西笑著抽走自己的問卷,卻在讀到自己的選擇時捏緊了紙張,原本的笑容在那瞬間隱忍了各種複雜的情緒,頓時伯恩哈德不禁感到後悔了。
弗雷特里西苦笑著遞交了個人的答案卷給他時,上頭勾選的第二項目亦讓他心頭為之一震,一股酸楚泛出擴散至整個胸膛。或許是雙胞胎莫名的默契,他一看就知道弟弟的打算。
像是應證伯恩哈德的想法,弗雷特里西比了一個手槍的手勢,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不用擔心,這只是個趣味的小遊戲,那些選項不需要這麼認真看待。」
他帶著笑容試著向兄長解釋,然而伯恩哈德從那藏起一切的笑容中,看得出其實弗雷特里西並沒有如他所想表現的那樣釋懷。 * * * 伯恩哈德事後得知弗雷特里西與柯布填寫的問卷,選項和他那份其實並不相同,內心感受到的刺探感反而更深了。
人偶隱約是發現了什麼跡象,開始頻頻找弗雷特里西進行個人談話。也不曉得他們兩人究竟是聊了什麼內容,沒多久人偶便改變了聊天對象,改找伯恩哈德詢問一些關於兄弟兩人之間的話題。雖然伯恩哈德試著想要以平靜的心情去回答,但他發現這點實在很難做到──他低估了好奇的人偶挑戰憤怒臨界值的能力。
「之前你說弗雷特里西是你這世上最重要、無法取代的存在。那你對他有抱持著兄弟以上的感情嗎?」
「這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對伯恩哈德來說,要他回覆是無妨,但是一旦涉及到個人隱私方面,這會讓他感到尷尬為難因而完全不想回應。然而以前人偶是從來沒有過問戰士這類過於私密的問題,現在卻一反常態,尤其是當人偶提出的問題,屢屢涉及兄弟感情層面,這也讓他起疑和推測:真正想問這些問題的人,其實是另有其人。
「還是要請你重新作答:你和弗雷特里西的感情,對你而言究竟是什麼樣的形態?」
人偶並不死心,後來問得越顯直白尖銳且逼近核心,最後則是將先前拒絕回答的問題又問了一次,使伯恩哈德更加確信了原先的想法。
「兄弟,家人,自己的半身,無可取代的重要之人。」
「只有這樣?」
「愛的型態有很多種,我很重視他,但不代表我們之間必須做什麼事。」
弗雷特里西,如今你到底想從我這裡問到什麼?即使問了,也無法改變我們之間是有血緣的手足關係的事實,如此藉著第三者來逼問又是為了什麼?伯恩哈德在內心無聲埋怨道。
被種種提問煩到最後,伯恩哈德終於忍不住對聖女之子厲聲吼道:「是弗雷特里西讓妳來問這些問題的對吧?我會去找他談,人偶妳就別再干涉了。」 * * * 哭哭啼啼的聖女之子走回休息室,一五一十地向弗雷特里西報告了伯恩哈德的回答,弗雷特里西聽在心裡是覺得五味雜陳。
順著柔滑的人造髮絲,摸摸那小巧的頭來安撫著人偶少女,一面說著「乖、不哭,伯恩哈德後來不也跟妳道歉,說他不是故意兇妳的?」來哄她,另一方面則是陷入了思考。
聖女之子的原型是人偶,沒有普世的常識和道德觀念,因此不會對他的感情做出任何關於對錯的評斷,一如艾茵她們的包容,這也讓弗雷特里西能放心地向聖女之子坦承自己的想法和感覺。憑著平時與聖女之子建立的信任關係,他很輕易讓對方站在自己這一邊,並且答應協助。
究竟自己縱容聖女之子過去詢問,是想從伯恩哈德身上知道什麼事?或許是長久壓抑下來而悶著犯慌了,也或許只是想從旁推敲看看是否能有一絲可能性吧。
雖然弗雷特里西早就預料到,伯恩哈德是不可能回答出他希望聽到的答案。而且從伯恩哈德的反應看來,一直以來藏匿的那份情感果然是早已露餡了,弗雷特里西不禁笑自己的演技還真差勁。
伯恩哈德以兄長角度的考量顯而易見,而他所期望的,本來就是不該去奢求的東西,只要能夠繼續忍耐,那麼一切就只是維持現在的狀況,自己並沒有任何損失。
沒關係,這點小事還可以忍受……縱使感覺有點痛苦,這種時候,只要能夠笑得出來就行了。弗雷特里西像是自我解嘲般地苦笑著。 * * * 伯恩哈德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弗雷特里西,即使自己曾經說過會找對方好好商談,可笑的是他卻不知該如何起頭。
不過弗雷特里西後來並沒有出面坦誠或是追問,於是兩人仍處於不點破那肥皂膜的曖昧狀態,彼此的對話內容也還是平時的閒話日常,這其實讓伯恩哈德稍微鬆了一口氣。
然而伯恩哈德犯了一個錯誤:他完全忽略了人偶糾纏不休的惱人程度。當他得知人偶拉著弗雷特里西要找兩人一起到休息室談話,他登時只感覺到自己的理智線即將處於斷裂狀態。
「不是說會去找弗雷嗎?都過了一天了說。」
人偶的指責讓伯恩哈德感到無所適從。人偶偏愛他的弟弟這件事已不是新聞,然而實際遇上這等差別待遇,卻是有苦說不出。
「這邊還需要考慮一些事,時機還沒到。」他只能如此吶吶回答。
縱使弗雷特里西試著替雙方打圓場,彎下腰向聖女之子安撫說:沒關係、不用急、再給一些時間,然而聽在伯恩哈德耳中,很難不聯想成是兩人共謀串通,多少令他倍感不平及心有芥蒂。
「我只是希望弗雷的感情能有好的結果……」
無聲的啪嚓一聲,這是伯恩哈德最後一條理智線被聖女之子那番話給折斷的聲音。
「妳是希望我和弗雷特里西變成什麼樣的關係?」
伯恩哈德驟然沉下聲來,皺起眉頭、狠戾的目光迸出。
就在同時,弗雷特里西感覺到自己的外套領子瞬間被揪起,力道之大使身體不由得也得隨之站起,扯緊的布料緊勒著脖子讓人有些難以呼吸。然後下一秒,突然發現伯恩哈德的臉放大了數倍在他面前,一個不甚溫柔、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粗暴的吻撞擊上來,貼上他的雙唇,在驚嚇之中徹底奪去了呼吸。
突如其來的意外之吻,卻沒有代表任何的情感意義,就像把一顆拆除時間引信並點燃的炸藥,投向了兩人之間,隨時都有可能引爆。
「人偶,你滿意了嗎?」嘶喝的低沉嗓音帶著很明顯的怒意。
「我希望和他享有的是能夠長遠不擔負罪惡感的關係,破壞這樣的關係,難道會比較好?偏袒弗雷特里西之餘,也顧慮一下我這邊的難處吧!」
伯恩哈德朝人偶方向激動地大吼,而聖女之子則是被伯恩哈德激烈的反應給嚇到,瑟縮在弗雷特里西身旁。
弗雷特里西輕輕拍著人偶的頭,要她退到身後。
「呃,伯恩哈德,不要生氣,大小姐不是那個意思。我完全能夠理解伯恩哈德的考量,所以……就先這樣吧。」
弗雷特里西嘗試掛起笑容,想要緩和現場的氣氛,為雙方各作解釋及擔當和事佬,但他發現平常這樣簡單的事,現在卻難以做到。
「哈哈……對不起,說起來鬧了那麼大的風波,其實是我的錯呢。」
緊握著的拳頭,微微顫抖著。
「不過呢,這種態度果然還是挺讓人不爽的。」
聲調猛然轉變,一字一句,褪去笑容的外衣後,是臨界極限的憤怒。
弗雷特里西反揪起伯恩哈德的領口,衝上前以像伯恩哈德剛剛吻他的同樣方式奉還回吻過去,同時在伯恩哈德的嘴上憤恨地咬了一口,些微腥甜的鐵鏽味頓時衝上舌尖,然後用力推開了對方。
「伯恩哈德,我理解你的顧慮,但不代表你可以這樣輕賤我的感情。」
「看來我想要的,更具體可以抓住的羈絆,果然是一種奢求。」
弗雷特里西收起了笑容,咬牙切齒地說著。那樣氣憤的神情,在伯恩哈德的記憶中,上一次見到是在弗雷特里西和艾依查庫發生爭執的時候。
伯恩哈德用手背抹過剛被咬過的下唇,隱隱發著刺痛;從抿唇舔上傷處嘗到的淡淡鏽鹹,他推測傷口應該是有些破皮出血了。不過被這樣咬了一口後,反而讓伯恩哈德從氣惱昏頭的狀態中變得稍微清醒些。
「抱歉,弗雷特里西。是我不對。」
他也自知理虧,只得盡自己的誠意來道歉。
「我為剛剛因為惱怒而輕蔑的舉動向你道歉。如果你還是覺得無法接受,拿起你的雙刀,我可以陪你對練到發洩完所有怨氣為止。」
弗雷特里西沉默了一會,一臉凝重地抄起了隨身攜在腰側的虎徹,「伯恩哈德,拿出你的真本事吧。」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休息室。
伯恩哈德拿起置放在一旁的新月,離開前隨手揉了揉被嚇傻的人偶的頭,隨後跟上胞弟的腳步。 * * * 兩人來到了距離聖女之館有好一段距離的斬影森林,那裡除了可以盡情放開顧慮來對戰,也不用擔心有其他無關的人聽到兄弟倆的對話。
冷風吹過林間交錯的樹葉而颯颯作響,兩人之間的沉默宛若能將空氣凝結,猶如風雨欲來前的寧靜,即將發生變故之感。
剎那之間,弗雷特里西的雙刀毫不留情地朝向伯恩哈德接連揮擊過來。刀光劍影交錯往來,雖然伯恩哈德都已一一化解擋下,但凌厲且毫無喘息空間的攻勢仍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弗雷特里西的刀法在習於與魔物頻繁對抗之後,相較以前精進了許多,伯恩哈德只能暫居守勢,伺機找尋破綻與等待一舉逆轉的機會到來。
不過隨著時間分秒流逝,想要繼續守下那些攻擊愈顯吃力,勢必得自己想辦法創造突破僵局的機會。
一個稍微的踩空,讓伯恩哈德暗叫不妙,腳步踉蹌使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弗雷特里西也眼尖察覺了,虎徹直往雙肩而去──然而,這一切其實都是伯恩哈德計畫好的,用假動作來造成對方的空隙,進而從側邊由下往上進行反擊。
就在計畫水到渠成的那一瞬間,弗雷特里西的攻擊卻遲疑了,刀尖離預估的距離還有著稍嫌遠的誤差值。
這等不明原因的猶豫讓伯恩哈德感到疑惑,但是他沒有時間去探究,若不趕緊出擊就等於放棄了這次機會,於是他按照原定想法,邁開步伐用新月從側反擊揮砍。
弗雷特里西發現自己中計,當下趕緊收回雙刀,擺出十字防禦的架式;由於先前的遲疑讓他勉強來得及防禦擋下伯恩哈德的劍擊,但力道之猛也讓他退了好幾步,兩人拉開了距離。
先前的攻防結束,雙方便停留在彼此靜默對峙的狀態,誰也沒再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弗雷特里西才默默地將虎徹收回刀鞘,面無表情地開口:「你一直都知道,所以呢?明知道我的感情,卻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是為了看我的笑話吧?」
「弗雷特里西,我那麼做並不是那個意思。因為我們是兄弟,我怎麼可能會沒察覺到?」伯恩哈德同樣收回新月,趕緊澄清回覆。
「哈哈……哈哈哈!也是呢,算了。」弗雷特里西看著有些慌張的兄長,而後無奈地笑了。
「伯恩哈德,你真的很溫柔。但是,正是這份溫柔,才讓人覺得無比殘酷啊!」
「弗雷特里西,可以告訴我理由嗎?明知道我們有血緣關係,為何還要苦苦追求?」
「你說呢?愛一個人,需要什麼理由?」
他詢問,問出那藏在心裡、苦思未果已久的疑惑。
他反問,將那從來就沒有答案的無解問題,再反推回去。
他不是沒想過「為什麼」這類的問題,但那些千千萬萬的理由,完全難以陳述心中這段無法明說的扭曲愛戀。如果可以輕易拋開,那又何必作繭自縛,將自己陷在這種不上不下、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局面?
弗雷特里西掩著臉,像是用盡全身力量壓抑內心的某些翻騰的情緒,低啞嘶吼著。
「正因為我們是兄弟,所以我放棄不了這份感情,也根本不可能逃開。這樣你教我要怎麼辦才好?」
「等一下,弗雷特里西──」
「我累了,不想顧慮你的感受了,之後我要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弗雷特里西甩了甩手,轉身作勢離去。
「我可以答應你的要求。」
一種想要挽留弗雷特里西的心情,讓伯恩哈德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前者聽到了那句話,也停下了腳步。
然而那樣的話一說出口,即表示自己已陷入了天人交戰的兩難之中:理智警告他千萬不可以,那是你的兄弟、你的血親;情感上卻是於心不忍,不想見到弗雷特里西如此難過的模樣。
伯恩哈德思量接下來該如何開口,正在心中反覆斟酌的話語某種層面上十分傷人,對弗雷特里西來說並不公平,也突顯自己只是個優柔寡斷的狡詐之人──但那也是他所能做的最終讓步。
最後,他深呼吸了一口氣,認真地看著弗雷特里西的背影說道:
「你可以追求你想要的,前提是在『合理的觸碰範圍內』,原則上只要不跨越那條線,你想怎麼做都行。當然,我也有拒絕的權利。」
「伯恩哈德,你在開玩笑嗎?」
弗雷特里西站在原地,背對著伯恩哈德,語帶諷刺地回應:「你可真是過分哪,想要『和解』,卻開出這種跟施捨沒兩樣的條件,真叫人覺得火大。你到底把我的感情當作什麼了?」
「不過呢,我接受,而且也答應你的條件。」
弗雷特里西轉過身,糾結著眉頭,朝著伯恩哈德笑得落寞。
「其實根本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對我來說就只能接受。反正,有總比沒有好。」
伯恩哈德偏頭迴避了那令他揪心的哀戚目光,沉默無語。
在絕望之境懷抱那一絲遙遙無期的希望向前,這對現在處於迷霧之中為情盲目的弗雷特里西來說,是不得不走、唯一的路。